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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显露身形

弗朗兹找到个折中办法,他们去竞技场,一路避开任何古迹,因此不会先饱眼福,等到见到那雄伟的古建筑反而兴趣大减。马车沿西斯蒂尼亚街行驶,到圣马利亚教堂往右拐,经过内城街和圣彼得街,一直驶到竞技场街。这条路线还有一个好处,弗朗兹可以靠在车子角落,专心思索一系列的奇事。帕特里尼叙述的那段故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又同基督山岛上那位神秘的东道主联系起来:他心中产生种种疑问,但是没有得到一种满意的答案。再说,有一件事实还使他念念不忘那位朋友水手辛伯达:水手和山贼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神秘联系。帕特里尼提到王霸能躲到渔夫的船上或者走私船上,这也令弗朗兹想起同小游艇的船员一起吃饭的那两名强盗,而那游艇竟肯绕道,专程把他们送到韦基奥港。基督山岛那位东道主自报的姓名,又经饭店老板的口说出来,足以证明那人的博爱行为不但施在皮翁比诺、奇韦塔维基亚、奥斯蒂亚和加埃塔沿海一带,而且遍及科西嘉、托斯卡纳和西班牙一带沿岸。弗朗兹还记得,他亲口提过突尼斯和巴勒莫,这也是他交游极广的明证。然而,这如潮的思潮,不管如何萦绕这青年的头脑,但当他一望见那古竞技场黑黝黝的巨大身影耸立在面前,也就立即烟消云散了。

一束束惨白的月光从废墟的门洞照下来,就像幽灵的眼睛射出的目光。在苏丹坪旁边停车,车夫过来开车门,两个青年跳下车,忽然发现一名导游站在面前,仿佛是从地里钻出来的。饭店的导游已经跟来,这样他们就有了两名导游。既然到了罗马,在导游方面就不能不讲排场。你一踏进旅馆,立刻就有一名全陪导游抓住你不放,一直到你离开这座城市为止。此外,每个景点还有专项导游,简直可以说,每个景点的每一处都有导游。由此可以想见,竞技场这样世界闻名的古迹,自然是不乏导游的;关于竞技场,马提雅尔 早就说过:“孟斐斯 休再炫耀金字塔的野蛮奇迹,休再赞美巴比伦城的名胜;那一切同恺撒这一阶梯看台的巨大工程相比,就应当自惭形秽了,而盛名的所有声音,都应当一齐颂扬这一建筑。”

弗朗兹和阿尔贝无意摆脱导游的控制,况且要摆脱也很难,因为在这座古建筑中,唯独导游有权举着火把随处走动。因此,他们面对导游,毫不抵抗就束手就擒了。弗朗兹来过不下十次,非常熟悉这一参观路线,而他的伙伴则初来乍到,头一回踏入弗拉维乌斯·韦斯巴芗 的工程。尽管导游胡说八道一通,但是我不能不为这位皇帝赞颂一句:这一废墟给阿尔贝留下强烈印象。的确,不是亲眼领略,很难想象这个古建筑废墟如何壮美,尤其是这南欧的月光犹如西方的暮色,在这神秘的辉光中,废墟的雄姿显得增大了一倍。反正导游不愿放弃毫无限制的权利,一定会让阿尔贝仔细参观狮子洞、角斗士的隔栏、皇帝的看台,而弗朗兹又有心事,因此他在内廊下走了百十来步,就把阿尔贝丢给导游,他独自一人登上半坍毁的阶梯,坐到一根大柱的阴影下,面对一处半圆形的缺口,能够纵览这花岗岩巨大建筑的整个壮阔雄姿。

弗朗兹坐在柱子的阴影下望着阿尔贝,大约过了一刻钟,只见他由两个举着火把的导游陪同,从竞技场另一端的出口走出来,仿佛幽灵追着鬼火,一级一级下去,走向贞女专用的看台;这时忽听下面一个石块滚落的声响,从他刚才走的楼梯的对面台阶传来。在时间脚步的践踏下,一块石头滚动并落入深渊,这并不算稀罕事;然而这回,弗朗兹却听出是人踏落的,而且他也听见脚步声,尽管那人走路极轻,竭力不发出声音。不大会儿工夫,对面台阶果然出现一个人影,那边正好洒着月光,只见那人一步步往上走,逐渐从黑暗中出来;反之,如果顺着台阶往下去,越走就越黑暗。大约是个游客,像他一样讨厌导游的聒噪,而喜欢独自凭吊,因此,弗朗兹毫不奇怪;然而,看那人登上最后几级时的迟疑样子,到了平台站住倾听的姿势,显然到此别有目的,要等什么人。

弗朗兹下意识地尽量躲到柱子后面。在他们两人头上十尺高处,拱顶已经残破,有一个圆圆的大洞,宛若井口,可以望见星光灿烂的夜空。那缺口让月光流泻下来,大约已有数百年了,缺口四周长了些杂草,那绿色枝茎的倩影,在幽蓝的苍穹衬托下,轮廓十分清晰。而那青藤的粗蔓则从上面看台垂下来,在拱顶下摇曳,仿佛飘动的绳索。那个诡秘出现而引起弗朗兹注意的人,停在半明半暗的位置,脸庞看不清楚,但那套装束倒还能分辨:他身上披一件肥大的褐色斗篷,下摆的一角斜搭在左肩上,遮住他的下半张脸,而头上那顶宽檐帽又盖住他上半张脸。斜射下来的月光只照到他的下半身,看得出他穿一条黑色裤子,足蹬一双锃亮雅致的皮靴。显而易见,那人即使不是贵族,至少也是社交圈子的名流。他在那里伫立几分钟,显然有点不耐烦,这时上面看台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霎时间,拱顶缺口出现一个人影,遮住了月光,那人敏锐的目光往下面暗处一扫,发现披斗篷的人,便立即抓住一根粗藤,身子往下一溜,离地面还差三四尺高就轻轻跳下来。他穿一身特朗特维尔服装。

“请原谅,大人,”那人讲的是罗马方言,“让您久等了。但我只晚了几分钟。拉特朗街圣让教堂的钟刚敲十点。”

“是我来早了,而不是您迟到了,”那陌生人用纯正的托斯卡纳语答道,“好,不必客套;况且,您即使让我等候,也必定有迫不得已的缘故。”

“大人说得不错,我刚从圣安琪狱堡来。我费了许多周折,才同贝波接上头。”

“贝波是谁?”

“贝波在狱堡里干事,我每年给他一笔钱,好了解圣安琪狱堡里的情况。”

“哈哈!看来您倒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亲爱的朋友!”

“有什么办法,大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难保有一天,我不会像佩皮诺那样落入法网;因此,我要养只老鼠,到时候好把罩住我的狱网咬几个洞。”

“简单说吧,您打听到什么情况?”

“星期二下午两点钟要处决两个人,这是罗马重大节日开幕式的传统节目。一名犯人处以槌刑,那个恶棍死有余辜,他竟然杀害了抚养他长大的神父。另外一名要绞死,他就是可怜的佩皮诺。”

“还不是怪您,亲爱的朋友,您是教皇的子民,却在附近的王国造成极大的恐怖,他们只好杀一儆百了。”

“可是,佩皮诺根本没有入伙;他是个可怜的牧人,唯一的罪状,就是向我们供应食物。”

“这就足以表明他是你们的同谋。因此,对他就是另眼看待,仅仅处以绞刑,而您万一被捕正法,那可要槌击而死。这样变换点花样,也能热闹一些,能满足各种口味的观众。”

“还不算我准备的花样,准出乎他们的意外。”

“亲爱的朋友,”披斗篷那人又说,“恕我冒昧,您好像要干什么蠢事。”

“我要劫法场,那可怜的家伙是因为给我干事,才落到那个地步。圣母在上,那个诚实的小伙子要丧命,我若是坐视不管,那就成了懦夫。”

“您打算怎么办?”

“我在断头台周围布置二十来个人,等佩皮诺被押上来,我发出信号,大家拔出匕首,一拥而上,从行刑队中把犯人劫走。”

“我看这么干把握不大,我的办法更稳妥。”

“请问您的办法,大人?”

“我拿出一万皮阿斯特,送给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就会进行斡旋,促使佩皮诺得以缓刑一年;我再拿出一千皮阿斯特,送给另外一个我认识的人,他就会在这一年中,帮助犯人越狱逃走。”

“您有成功的把握吗?”

“当然啦!”披斗篷的人用法语答道。

“大人说什么?”那人又问道。

“亲爱的朋友,我是说我一个人拿钱打点,比你们所有人舞刀弄枪地硬拼更有效果。还是让我去办吧。”

“那再好不过,但是怕您万一失利,我们还是准备好。”

“要准备悉听尊便,不过请相信,我准能让他得到缓刑。”

“要注意,后天就是星期二,您只有明天一天的工夫。”

“一天行啊,有二十四小时呢,每小时有六十分钟,而每分钟则有六十秒钟;在八万六千四百秒当中,能干成许多事情。”

“大人若是成功了,怎么通知我们呢?”

“那很容易。我在罗斯波利咖啡馆租了最上面的三个窗口;如果我得到他的缓刑令,那么两边的窗口挂黄缎窗帘,中间的窗口则挂红十字白缎窗帘。”

“好极了。那么,缓刑令由谁传递呢?”

“您派一个手下人,装扮成苦修士。我把缓刑令交给他,他身穿修士袍,就能一直走到绞刑架脚下,把命令交给监斩官,监斩官再把命令交给刽子手。不过,先得把这消息透给佩皮诺,以免他到刑场吓死或者吓疯了,那我们就白白为他花一笔钱了。”

“听我说,大人,”那个农民模样打扮的人又说,“我对您完全忠心,您确信这一点,对吧?”

“至少我希望如此。”

“那么,您救了佩皮诺之后,我对您就不只是忠心耿耿,而且唯命是从。”

“亲爱的,这话你可得想想再说!有朝一日,也许我会向你提起的,因为有朝一日,我也可能需要你……”

“那好,大人,您需要之时,定有我在,如同此刻,我能借重您一样。哪怕远隔天涯,只要您写信吩咐一句:‘办这件事。’我就一定去办,君子一言……”

“嘘!有声音。”陌生人说。

“那是举着火炬参观竞技场的游客。”

“不要让他们瞧见我们在一起。那些导游都是奸细,可能会认出你;亲爱的朋友,不管我多么看重你的友谊,但我十分担心,这种关系一旦被人发现,我的信誉就要受到一些损失。”

“说好,您如果拿到缓刑令?”

“中间窗口挂的窗帘上有红十字。”

“您若是没有拿到呢?……”

“三个窗口全挂黄色窗帘。”

“如果那样?……”

“如果那样,我无话可说,亲爱的朋友,你们可以动武,大干一场,我在那里观战。”

“再见,大人,拜托您了,您也净可信赖我。”说罢,那个农夫打扮的人走下阶梯不见了,而另一个陌生人用斗篷的衣角更严地遮住面孔,从弗朗兹身边两步远的地方走过,由外台阶下去了。紧接着,弗朗兹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场里回响:那是阿尔贝在叫他。弗朗兹要等那两个人走远才答应,以免他们知道会面时有人目击:他们的面貌虽然没有看见,但是他们的谈话他全听到了。

十分钟之后,弗朗兹又乘车回饭店;一路上,阿尔贝大肆论证普林尼 和卡尔普尼乌斯 的观点,主张竞技场内安装铁丝网,以防猛兽扑向观众;弗朗兹由他讲去,也不反驳,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急于回去,好无人打扰,独自思考他刚才目睹的场面。

那两个人中,有一个他肯定素昧平生,是头一次见到的人,头一次听见声音;但是另外一个则不然,他的面孔虽然一直遮着斗篷,并停在阴影里,弗朗兹无法识辨,但是他讲话的那种声调,弗朗兹先前曾听到过,印象极深,这回当即就听出来了。他那带有揶揄的声调听来特别,有几分尖厉,如同金属的撞击,无论在基督山岛的石洞里,还是这古竞技场的废墟中,都令弗朗兹震悚。因此,弗朗兹确信,此人正是水手辛伯达。此人曾激起他极大的好奇心,如若换个场合,他一定要上前相认;然而这回,他听到的谈话太机密,在这种情况下上前相见,不啻为冒犯,这种担心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于是,他克制住自己,任凭此人走开,但又暗下决心,下次再不期而遇,他绝不放过相见的机会。

弗朗兹心事重重,难以安眠。这一夜晚,他的头脑反复回想与岩洞那位东道主有关,又与古竞技场那个诡秘游客有关的所有情况,越想越相信这两者其实是同一个人。天快亮时他才睡着,醒来自然很晚了。阿尔贝不愧是个地道的巴黎人,事先安排了晚上的活动,派人到阿让蒂纳剧院定了包厢。弗朗兹要往法国写几封信,全天把马车交给阿尔贝一人使用。傍晚五点钟时,阿尔贝回来了,这一天他游览了罗马市容,持推荐信到处拜访,晚上接受了邀请。一天工夫,阿尔贝不仅进行了这么多活动,还抽时间打听了演出的剧目和演员的情况。晚上演出歌剧《巴黎茜娜》 ,由柯赛莉、莫里亚尼和斯佩克主演。这两个青年运气还不错,能看到意大利三位最负盛名的演唱家,演出《拉美莫尔的露契亚》的作者最优秀的一部歌剧。阿尔贝始终不习惯意大利歌剧院:既没有楼厅,也没有敞厢座位,观众还不能走进乐池;对他这个坐惯了滑稽剧院单人座、歌剧院大包厢的人来说,这种种缺陷是难以忍受的。尽管如此,阿尔贝每回同弗朗兹去看戏,还总打扮得美轮美奂,但白费了一番心思;说起来,也真是我们上流社会的一位杰出代表的耻辱:四个月来,阿尔贝游遍了意大利,竟然没有一回艳遇。阿尔贝有时还想自我解嘲,但心中实在憋闷,就凭他,阿尔贝·德·莫尔塞夫,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居然无人问津。尤为令人难堪的是,按照我们可爱的同胞的谦和习惯,阿尔贝从巴黎动身去意大利,准抱着大出风头的信念,回国后大肆炫耀他在异国的艳遇,从而给根特大街的府邸增添许多乐趣。唉!一件好事还没有遇上,在热那亚、佛罗伦萨、那不勒斯等地,那些光艳照人的伯爵夫人都十分钟情,倒不是忠于丈夫,而是忠于情人。阿尔贝已经得出这样痛心的结论:意大利女子至少有一点胜过法兰西女子,即忠于她们的不忠行为。这并不等于说没有例外,各国均如此,意大利亦然。

按说,阿尔贝这个青年不仅仪表堂堂,而且十分聪颖;又是子爵——当然是刚封的新贵。不过在这年头,无须证明自己的家世,爵位始自1399年还是1815年,已经无足轻重了!更重要一点,阿尔贝有五万里弗尔的年金;在巴黎赶时髦,这是绰绰有余的。像他这样一个人,走过不少城市,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青睐,的确有些丢面子。因此,他要在罗马挣回面子;而且狂欢节,无论哪个国家举行这种盛大的活动,都意味是一段放纵的时间,连生活最严肃的人也会有点儿出格的举动。

第二天狂欢节就要开始了,阿尔贝认为在开幕之前做本人的广告,是至关重要的。他正是抱着这种打算,在剧院定了一个最显眼的包厢,行前又精心打扮了一番。最显眼的包厢,在法国剧院位于侧廊,而在意大利剧院则位于第一排。须知那里的头三层,一层比一层华贵,因此称作贵族包厢。这两个朋友定的包厢能宽宽裕裕地坐下十二人,但花费还略低于巴黎多用剧院的四人包厢。阿尔贝还另有一种期待:一旦他在哪位罗马美人的心中占一席之地,那么自然而然,人家的马车里或华丽的阳台上就有他一席之位,他就能高高地坐着贵族马车观看狂欢节了。

出于这种种考虑,阿尔贝格外精神抖擞,背对着演员,半个身子探出包厢,用六寸长的观剧镜瞄向所有漂亮的女郎。阿尔贝虽然这样卖力招摇,却没有引来一位美人的惠顾,哪怕是一下好奇的回眸。其实,那些女郎都在谈论自己的事,自己的恋情和欢乐,谈论第二天开幕的圣周狂欢节,根本无暇顾及演员的表演、剧情的发展,只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大家才转过身去,听一段柯赛莉唱的宣叙调,或者为莫里亚尼的精彩唱段鼓掌,或者为斯佩克的出色表演喝彩,随后他们又继续私下交谈。

第一幕接近尾声的时候,弗朗兹看见一间空包厢的门打开,走进一位他有幸认识并以为还在巴黎的贵妇,他不禁微微一怔。阿尔贝看到他朋友的神色,便扭身问道:“你认识那位女子吗?”

“认识,你看她怎么样?”

“很可爱呀,朋友,还是个金发女郎。嘿!那头发真美!是法国人吗?”

“不,是威尼斯人。”

“她怎么称呼?”

“G伯爵夫人。”

“唔!我听说过,”阿尔贝提高嗓门,“据说她才貌双全。上次维尔福夫人举行舞会,她也参加了,我本来可以让人引见给她,竟错过了那个机会:我真是个大傻瓜!”

“我帮你弥补好吗?”弗朗兹问道。

“怎么!你跟她那么熟,都可以把我引见给她?”

“我生来有幸同她交谈过三四回;要知道,就凭这点儿过从,引见你总还不算唐突之举。”

这时,伯爵夫人看见弗朗兹,热情地向他招招手,弗朗兹则恭敬地颔首回敬。

“嗬!看来,你同她的关系非常密切吧?”阿尔贝说道。

“哎,这一点你就看错了,也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们法国人到外国总好干蠢事,就是说我们总拿巴黎人的眼光看待一切;到了西班牙,尤其到了意大利,绝不要根据人们关系的随便程度,来判断人们的亲密程度。我们同伯爵夫人不过相投而已。”

“心灵相投吗?”阿尔贝笑着问道。

“哎,不过是性情相投。”弗朗兹一本正经地答道。

“那是在什么场合?”

“也是游览竞技场的时候,同我们这次一样。”

“在月光下?”

“对。”

“单独两个人?”

“差不多。”

“你们一直谈论……”

“古人。”

“啊!”阿尔贝惊叹道,“那可真够有趣的。到时候看我的,我若是有机缘,陪伴伯爵夫人那样漫步游览,保证只向她谈论今人。”

“那你可能要失算。”

“先别说别的,你答应我了,总得把我引见给她吧?”

“幕布一落下就去。”

“活见鬼,这一幕真长!”

“听听最后唱段,唱腔很美,柯赛莉唱得非常出色。”

“是啊,可是看那身段!”

“那么,斯佩克倒演得很感人。”

“要知道,听过松塔和玛丽勃朗的歌剧之后……”

“你不觉得莫里亚尼演技很高吗?”

“我不喜欢那种装腔作势。”

“噢!亲爱的朋友,”弗朗兹转过脸来说道,而阿尔贝还对着观剧镜张望,“你可真够挑剔的。”

幕布终于落下,德·莫尔塞夫子爵这才如愿以偿,他拿起礼帽,用手迅速拢拢头发,整整领带和袖口,示意弗朗兹他等待引见。与此同时,弗朗兹也以目光征询,得到伯爵夫人欢迎的表示,便立即满足阿尔贝急切的愿望,领着伙伴去敲伯爵夫人的四号包厢门;阿尔贝还利用走过半圆剧场这段路,顺手抚平衬衣领口和礼服翻领可能出现的皱褶。按照意大利的习惯,在前排陪伴伯爵夫人的年轻人立刻让座;同样,这新来的客人也要让座给随后再来的客人。弗朗兹把阿尔贝介绍给伯爵夫人,说他无论从社会地位和聪明才智来看,都是个首屈一指的青年;此话不假,在巴黎,在他的交际圈里,阿尔贝确是个无可指责的人。弗朗兹还补充说,在伯爵夫人去巴黎期间,阿尔贝未能抓住时机让人引荐给她,深感懊悔,现在求他帮助弥补这一过失,而他自己尚需引荐,却贸然带他朋友来,还请伯爵夫人宽谅。伯爵夫人答礼,优雅地向阿尔贝颔首致意,又把纤手伸给弗朗兹。她请阿尔贝坐到前座腾出来的位置,而让弗朗兹坐到她身后的一排座上。阿尔贝已想好话题:谈论巴黎,他向伯爵夫人提起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弗朗兹明白他如鱼得水,便由他夸夸其谈,向他讨来大型观剧镜,也开始搜索整个剧场。

在他们对面一个包厢的前座,坐着一位绝色美人,她一身希腊装束,而且显得十分合体,显然那是她经常的服饰。在那女郎身后的暗影里,隐约有个男人的轮廓,但是面貌看不清楚。弗朗兹打断阿尔贝和伯爵夫人的谈话,问伯爵夫人是否认识那位美丽的阿尔巴尼亚女郎。那女郎不仅应当引起男士,而且应当引起女士的注目。

“不认识,”伯爵夫人答道,“我仅仅了解她是入冬时节到罗马来的。剧院开幕那天,我看见她坐在现在的位置上;这一个月来,每场戏她必到,有时由此刻在那儿的先生陪伴,有时只跟随一个黑奴。”

“您觉得她怎么样,伯爵夫人?”

“美极了。梅道萨恐怕就像那位女郎。”

弗朗兹和伯爵夫人相视而笑。伯爵夫人继续同阿尔贝谈话,弗朗兹则接着用观剧镜端详那位女郎。幕布又拉开,演出芭蕾舞。这是一个优秀的意大利芭蕾舞节目,由著名的亨利执导;亨利是舞蹈编导者,在意大利极负盛名,而可怜的家伙却跑到水乡舞台来丢人现眼。这场舞蹈,从第一主角到最普通的配角,全团都上场,一百五十人同时起舞,或举手臂,或抬大腿,动作一致,非常齐整。这叫作“波利斯卡舞”。不管舞蹈多么精彩,弗朗兹也顾不上观赏,目光一直盯着那位希腊美人。只见她对演出显然很感兴趣,而陪伴她的那个男子却截然相反,在这精彩场面的过程中视若无睹,仿佛沉浸在甜美睡眠的融融之乐中,根本不管乐队的喇叭、铙钹和铜锣震耳欲聋的喧声。这场舞蹈终于结束,在池座观众的狂热掌声中,幕布徐徐落下。

意大利演出歌剧,习惯中间插段舞蹈,这样幕间休息时间就很短,但歌剧演员却能稍事休整,更换戏装,让舞蹈演员去显一显旋转飞舞的功夫。第二幕开场了,刚奏起前奏曲,弗朗兹就望见闭目养神的那个男子缓缓起身,凑到那位希腊女郎身边,那女郎则回头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手臂支在包厢前沿观看演出。上前说话那人一直在暗影里,他的面貌,弗朗兹一点也看不清楚。幕启之后,弗朗兹的注意力必然被演员吸引过去,他的目光暂时离开那希腊美人的包厢,移向了舞台。

第二幕开始有一段二重唱,表现巴黎茜娜在睡梦中,向阿佐泄露了她爱乌哥的隐情;受骗的丈夫忌妒得咬牙切齿,等确信妻子果然不忠,便把妻子唤醒,宣布他要报仇雪恨。唐尼采蒂真有一支生花妙笔,写出这样一段有声有色、既优美又残忍的二重唱。弗朗兹这是第三回听这一唱段,尽管他算不上酷爱音乐的人,但也深受感动。因此,他要随全场一齐鼓掌,可是分开的双手却僵住不动,喝彩声刚要出口就止息了。原来,对面包厢的那个男子站立起来,头部进入亮光中。弗朗兹当即认出,他就是基督山岛的那个神出鬼没的人,也正是昨天晚上在竞技场的废墟中,看身材听声音都很熟的那个人。再也无可怀疑了:那个怪异的旅行家,现在就住在罗马。

弗朗兹看见此人出现,内心惊异不禁溢于神色;伯爵夫人瞧他这副表情,便咯咯大笑,问他怎么回事。

“伯爵夫人,”弗朗兹答道,“刚才我问您是否认识那位阿尔巴尼亚女郎,现在我要问您是否认识她丈夫。”

“都不认识。”伯爵夫人答道。

“您从未注意过他吗?”

“哎,法国人才这么问!要知道,在我们意大利女子的心目中,世上只有我们爱的那一个男子。”

“这话不错。”弗朗兹应道。

“不过,要说嘛,”伯爵夫人接过阿尔贝的观剧镜,又说道,“那人大约是新出生的,是征得掘墓人的允许,从坟墓里出来的死人,瞧他那张脸,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他总是那样。”弗朗兹答道。

“哦,那您认识他啦?”伯爵夫人问道,“我倒要问您他是谁。”

“我好像见过他,看着面熟。”

“不错,”伯爵夫人说着,美丽的双肩微微一抖,仿佛心里打了个寒战,“我理解,像他那样一个人,见过一面会终生难忘。”

弗朗兹当初所产生的印象看来不差,现在另外一个人也有同样的感觉。等伯爵夫人再次举起观剧镜凝望之后,他就问道:“怎么样,您看那人如何?”

“真像罗思文勋爵死而复活了。”

提起拜伦笔下的这个人物,弗朗兹凛然一惊:如果有什么人能使他相信世上确实存在鬼魅,那么正是对面那个人。

“我一定要弄清他是什么人。”弗朗兹说着便起身。

“哎!不行,”伯爵夫人高声说道,“不行,别离开我,我要留住您,还指望您把我送回去呢。”

“怎么!”弗朗兹附耳对她说,“您当真害怕啦?”

“听我说,”伯爵夫人又说道,“拜伦曾向我赌咒发誓,说他相信有鬼魅,还亲眼见过,甚至向我描述了鬼魅的面孔,喏,同那人一模一样:瞧那黑黑的头发、死灰色的面孔、那对放射奇异光芒的大眼睛;再瞧陪伴他的那个女人,也和一般女子不同,是个希腊人,是个异教徒……大约跟他一样是个巫师。恳求您,不要去。您若是有兴趣,明天再去追踪吧,今天我可说了,要把您留下。”

弗朗兹执意要去。

“听我说,”伯爵夫人站起来,“我要走了,今天有客人来,我不能看完演出;难道您就不能讲点礼俗,陪我回去吗?”

弗朗兹无法再婉拒,只好拿起帽子,打开包厢门,让伯爵夫人挽住他的手臂。伯爵夫人确实非常紧张,连弗朗兹也难免产生近乎迷信的恐惧,这种情绪是一件回忆引起的,因此十分自然,而伯爵夫人则是一种本能的感觉。弗朗兹扶她上车时,觉出她微微发抖。回到府上,并没有客人等候。弗朗兹便责备她诳驾。

“老实说,”伯爵夫人答道,“我有些不适,需要独自歇息;看到那个人,我就心神不定。”弗朗兹还想打趣。

“不要笑,”伯爵夫人说,“其实您也没有这份心思。还有,您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答应我好了。”

“只要不是让我放弃查清那人的来历,我什么都答应。此中有些缘故,我还不能对您讲,一定要了解那人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从何处来,这我不知道;但是到何处去,我倒可以告诉您,他肯定要去地狱。”

“喏,您究竟要我答应什么事情,伯爵夫人?”弗朗兹又问道。

“唔!请您直接回饭店,今天晚上不要追踪那个人。离开一些人又立即去见另一些人,就能把这两拨人拉上关系。您不要充当媒介,把我同那个人联系起来。明天去追查,悉听尊便;不过,您绝不要把他引荐给我,那会把我吓死的。好了,晚安;您回去尽量睡个好觉吧;我可知道今晚谁也不能安睡。”

说罢,伯爵夫人便离开弗朗兹,倒叫弗朗兹琢磨不透,她究竟是存心戏弄,还是真的受了惊吓。

弗朗兹回到饭店,看见阿尔贝身穿便袍便裤,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沙发椅上抽烟。

“哦!是你呀!”阿尔贝对他说,“真的,我还以为你明天才能回来呢。”

“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答道,“我正好借这个机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对意大利女子的看法大谬不然;我原以为你在情场上屡屡受挫,已经改变看法了呢。”

“有什么办法!这些女人真是鬼精灵,令人根本猜不透!她们递过手来让你亲吻,又紧紧握住你的手,同你窃窃私语,还让你陪着回家;这种举止,一位巴黎女郎哪怕有两三分,那也会赢得轻浮之名。”

“对,说的就是,原因很简单,她们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什么也无须掩饰,她们在如但丁所说回响着‘是’字的美丽的国家里,可以无拘无束。再说,你也看到了,伯爵夫人真的害怕了。”

“怕什么?就怕我们对面陪伴希腊美女的那位谦谦君子吗?不过,我倒想看个究竟,当他们离开包厢时,我有意到走廊,同他们擦肩而过。真不知道你闹什么鬼,认定那是从阴曹地府来的!其实,那人相貌相当英俊,穿戴十分讲究,完全像在法国布兰或于曼那里定做的服装;不错,他的肤色有点苍白,可是你也清楚,苍白的肤色正是高贵的一种特质。”

弗朗兹微微一笑。阿尔贝正极力追求有一副苍白的面孔。

“好吧,”弗朗兹对他说,“我相信伯爵夫人对那人的看法失之偏颇。你靠近时,那人说话了吗?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

“他说话了,说的是现代希腊语。我从几个变态的古希腊语词听出来的。老兄,不瞒你说,我念中学时,希腊文成绩优异。”

“他讲的是现代希腊语吗?”

“很可能。”

“那就对了,正是他。”弗朗兹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待在这儿干什么呢?”

“设计一个令你惊喜的方案。”

“什么方案?”

“你不是清楚无法弄到马车吗?”

“当然弄不到!咱们尽了全力,可是一无所获。”

“我倒想出一个美妙的主意。”

弗朗兹白了他一眼,显然不相信他有什么想象力。

“老兄,”阿尔贝说道,“承蒙厚爱,给我一白眼,到时候我要你赔罪的。”

“我准备向你赔罪,亲爱的朋友,只要你的主意果真那么美妙。”

“听我说。”

“洗耳恭听。”

“没有办法弄到马车,对吗?”

“不错。”

“也租不到马匹。”

“是这样。”

“那么,弄一辆大板车总归可以吧?”“

也许吧。”

“弄两头牛也办得到吧?”

“有可能。”

“这就得了,老兄!咱们就这么办。我让人把牛车装饰起来,咱们再打扮成那不勒斯农夫的模样,仿佛从列奥波德·罗贝尔的精彩画卷上走下来。伯爵夫人若是肯参加,穿上普佐勒或索伦托地区的服装,那就更像了,咱们这组人就全了;她那身打扮一定很美,让人以为是《带小孩的女人》那幅画的原型。”

“嘿!”弗朗兹高声说,“这回你想对路了,阿尔贝先生,真的,这个主意好极啦。”

“而且是国粹,是那些懒王 每年重复的花样,无非如此!哈哈!罗马诸君,你们以为别人租不到车马,就会像流浪汉那样,凭着两只脚在你们大街上乱窜;哼!放心吧,没有车马也能发明出来。”

“这个得意的念头,你已经吩咐什么人去办了吗?”

“吩咐店家了。回到饭店,我就传店家上楼,对他谈了我的打算。他向我保证说,这事再容易不过。我还想让人给牛角镀金,他却回答说这需要三天工夫;看来,咱们只好放弃这种额外的装饰。”

“他在哪儿呢?”

“谁呀?”

“店家呢?”

“去置办了。等到明天,恐怕就来不及了。”

“这么说,今天晚上他就能给咱们答复啦?”

“我正等着他呢。”

话音未落,帕特里尼老板推门探进头来,问道:“能进去吗?”

“当然可以进来啦!”弗朗兹高声说。

“怎么样,”阿尔贝问道,“我们要的牛车,你弄到了吗?”

“弄到比那更好的。”店家答道,他那得意的神色溢于言表。

“哎!亲爱的店家,可得当心,”阿尔贝说,“好了求更好,反而会更糟。”

“大人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帕特里尼的口气十拿九稳。

“究竟弄到什么啦?”弗朗兹也问道。

“大人知道,”店家说,“基督山伯爵和二位住在同一层楼上吗?”

“大概是吧,”阿尔贝答道,“我们借了他的光,才挤到这间小客房里,像住在巴黎圣尼古拉街公寓的两名穷学生。”

“听我说,他知道你们眼下的难处,就邀请你们乘他的马车,还在他定的罗斯波利宫窗口给你们留两个位置。”

阿尔贝和弗朗兹面面相觑。

“你看怎么样,”阿尔贝问道,“咱们同那人素昧平生,能接受他这份厚意吗?”

“那位基督山伯爵,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弗朗兹转而问店家。

“是西西里或者马耳他的大贵族,究竟是哪个地方的,我也说不准,但是他跟博盖塞家族 的人一样高贵,财富也赛过一座金矿。”

“依我看,”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那人果真像我们店家说的这么彬彬有礼,那就会换一种方式邀请我们,或者送张请柬来,或者……”

恰巧这时有人敲门。

“进来!”弗朗兹说。

一名身穿华丽号服的仆人出现在门口,说道:“基督山伯爵派我前来,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两位先生。”他递给饭店老板两张名片,由老板传给两位青年。

“基督山伯爵先生,”仆人接着说,“要请两位先生允许,明天他以邻居的身份前来拜访,他请两位先生赏光指定合适的时间。”

“好家伙,”阿尔贝对弗朗兹说,“礼节周到,无可挑剔。”

“回复伯爵,”弗朗兹答道,“我们将荣幸地去拜访他。”

仆人这才退下。

“这才叫玩票儿呢,”阿尔贝说,“嘿,帕特里尼先生,你说得果真不假,那位基督山伯爵确有君子之风。”

“这么说,您接受邀请啦?”店家说道。

“当然接受啦,”阿尔贝答道,“不过,老实说,我还真舍不得牛车和农夫的装束;如果没有罗斯波利宫的窗口来弥补我们的损失,那我还要坚持原来的想法。你说呢,弗朗兹?”

“我也一样,看在罗斯波利宫的窗口上才下此决心。”弗朗兹答道。

的确,在罗斯波利宫窗口让给他们两个位置,这使弗朗兹想起他在古竞技场听到的一段谈话:穿斗篷那人向农夫打扮的人保证,一定能拿到死罪缓刑书。而在阿让蒂纳剧院里出现的那个人,弗朗兹也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如他确信的那样,就是披斗篷的那个人,那么毫无疑问,他一见面就能认出来,从而也就满足了他这一好奇心。

晚上,弗朗兹好长时间未能成眠,眼前总浮现那两个身影,心里盼望赶快天亮。到了第二天,就会真相大白了。这回,基督山岛的那位东道主,除非拥有盖吉斯 的隐身戒指,不露真相,否则,他显然无法逃避了。因此,早晨还不到八点钟,弗朗兹就醒来了。阿尔贝则不然,他没有这么多心事,无须早起,仍在酣睡。弗朗兹叫来店家。帕特里尼招之即来,始终是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

“帕特里尼老板,”弗朗兹问道,“今天是不是要处决人犯?”

“对,大人;不过,您问我这事,要是想弄个窗口,那就太晚了。”

“没这个打算,”弗朗兹又说,“我若是一定想看,到潘丘上总能找到地方。”

“嗬!我原以为,大人绝不愿意同下等人挤在一起;对他们来说,潘丘就是天然的看台。”

“我很可能不去,”弗朗兹说,“不过,我还是想了解点情况。”

“什么情况?”

“我想了解处决罪犯的人数,他们的姓名,以及判处什么刑罚。”

“您算问巧了,大人,刚刚有人给我送来木牌。”

“什么木牌?”

“就是在处决人犯的前夕,挂到各路口的木牌,上面张贴人犯的姓名、罪名和处决的方式。这种布告牌,是要敦请信徒祈求上帝让罪犯诚心忏悔。”

“有人给你送木牌来,是要你同信徒一起祷告不成?”弗朗兹颇为怀疑地问道。

“那倒不是,大人,我同贴布告的人说好了,他每回都给我送来,就跟送戏单一样。我这里的客人,万一有谁想观看处决人的场面,事先就能了解情况了。”

“哦!你想得真周到啊!”弗朗兹高声称赞。

“唔!”帕里特尼微笑着,“不是自卖自夸,我竭尽全力,要让惠顾敝店的高贵的外国客人满意。”

“这一点我看到了,店家!请放心,我会逢人便讲的。现在,我要看看布告牌。”

“这很容易,”店主说着,把房门打开,“这层楼道上我就挂了一块。”他走出客房,摘下布告牌,拿给弗朗兹。

下面就是处决人犯布告的大意:

经最高法院判决,2月22日星期二,即狂欢节开幕之日,将在波波罗广场处死两名案犯,一名安德烈·龙多洛,因其杀害了拉特朗的圣若望教堂司铎,即尊敬的唐·恺撒·特利尼神父;一名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因其私通悍匪路奇·王霸及其匪帮罪;前者判处槌刑,后者判处绞刑。请慈悲的信徒祈求上帝让这两名死犯诚心悔罪。

这同前天晚上弗朗兹在古竞技场所听到的完全吻合,预定的处决毫无更改:人犯的姓名、罪行以及刑罚,全都一点不差。由此可以判断,十有八九那个农夫打扮的人就是路奇·王霸,而那个披斗篷的人就是水手辛伯达,他像在韦基奥港和突尼斯那样,在罗马继续他的博爱事业。

时间过得很快,已是上午九点钟,弗朗兹正要去唤醒阿尔贝,忽见他的伙伴衣冠齐整,从房间里走出来,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这位朋友心里惦念着狂欢节,破例起得这么早。

“怎么样,”弗朗兹问店主,“亲爱的帕特里尼先生,我们两个准备好了,前去拜访基督山伯爵,你看可以吗?”

“唔!当然可以!”店主回答。

“基督山伯爵习惯早起,我敢说他起床有两个多钟头了。”

“此刻登门拜访,你看不显得唐突吧?”

“一点也不唐突。”

“既然如此,阿尔贝,如果你准备好了……”

“完全准备好了。”

“那就过去,感谢咱们邻居的雅意。”

“走吧!”

穿过楼道就是,店主走在前面,替他们拉门铃。一名仆人前来开门。

“两位法国客人。”店主说道。

仆人鞠躬,请他们进去。

穿过两间屋子,便到了一间客厅。看这两间客房的陈设,弗朗兹和阿尔贝绝没有想到,帕特里尼的饭店竟有如此豪华的房间。同样,客厅也布置得十分高雅: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毯,长沙发极为舒适,有圆鼓鼓的垫子、高高后仰的靠背。墙上挂着几幅名画,以及古战争缴获的名贵武器;每扇门都挂着厚厚的大门帘。

“大人请坐,我去向伯爵先生通报一声。”仆人说道。

说罢,他掀开一道门帘,闪身不见了。

在开门的一瞬间,单弦小提琴的乐声传至两个朋友的耳畔,又倏忽消逝,因为房门旋即关上,客厅里只放进来一缕乐音。弗朗兹和阿尔贝交换一下眼色,然后又把目光移向家具、画幅和古兵器,第二次观赏倍觉这些陈设名贵精美。

“喂,你觉得怎么样?”弗朗兹问他的朋友。

“真的,老兄,我看咱们这位邻居,不是做西班牙公债空头交易的证券经纪商,就是微服出来游玩的亲王。”

“嘘!”弗朗兹说,“咱们马上就能知道,他这不是来了。”

这两位客人果然听到开门的声响,随即有人打起门帘,把所有这些财富的主人让进来。

阿尔贝迎上前去,可是弗朗兹却愣在原地。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古竞技场身披斗篷的那位怪客、剧院对面包厢的那个陌生人、基督山岛的那位诡秘的东道主。 UPQIRWP+ZjZXTTWCyNf2HgqDJNVg809DbKzO5WAww40VwkmqXrZztvE76V0KIS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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