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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叙述

“先生,我要先求您答应我一件事。”卡德鲁斯说道。

“什么事?”神父问道。

“是这样,您一旦引用我向您提供的情况,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是我讲的,因为,我要对您说的那些人有钱有势,他们即使动我一小手指头,也会让我像玻璃一样破碎。”

“我的朋友,您就放心吧,”神父说道,“我是教士,别人的忏悔只能埋在我的心中;不要忘记,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圆满地完成我们朋友的遗愿。讲吧,既不要姑息,也不要泄恨,只讲真话,讲出全部真相。您要对我说的那些人,我不认识,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何况,我是意大利人,而不是法国人;我从属于上帝,并不从属于人类;此行只为完成一个垂危的人的遗愿,事成之后,我还要返回我的修道院。”

听了这一明确的保证,卡德鲁斯似乎放心点了。

“好,”卡德鲁斯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情愿,也可以说,我就应该向您道破,可怜的埃德蒙以为是真挚忠诚的那些友谊,究竟是什么货色。”

“请您先从他父亲谈起吧,”神父说道,“埃德蒙深深地爱他父亲,向我谈过不少那老人的情况。”

“说来真惨,先生,”卡德鲁斯连连摇头,说道,“先头的情况,您大概知道了。”

“对,”神父答道,“埃德蒙全对我讲了,直到他在马赛附近一家酒馆被捕为止。”

“在雷泽夫酒馆!上帝呀,真的!那情景好像还在我的眼前。”

“那不正是他的结婚喜宴吗?”

“对,那次宴席开头非常欢乐,收场却很凄惨:一位警官带着四个兵闯进来,当场把埃德蒙抓走。”

“我所了解的情况到此为止,先生,”教士说道,“唐代斯也只清楚他本人的情况,因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也没有听说我向您提起的五个人。”

“嗯,埃德蒙被捕之后,莫雷尔先生赶紧去打听,但得到的全是坏消息。老唐代斯一个人回到家里,边哭边叠起参加婚宴的服装,一整天他都在屋里走来走去,晚上也根本不睡觉,我就住在他楼下,听见他走了一个通宵。不瞒您说,我本人也没有睡觉,知道可怜的老爹那么痛苦,我心里非常难受。他的脚真像踏着我的胸膛,每一步都踏碎我的心。

“第二天,梅色苔丝进城来恳求德·维尔福先生庇护,但是毫无结果;于是,她又顺道去看老人。老人一夜没上床休息,也一直没吃东西,心情那么悲痛,身体又那么虚弱,梅色苔丝见了不忍心,要带他走,好照顾他,可是怎么劝老人也不肯。

“‘不行,’老人说,‘我绝不离开这屋子,我那可怜的孩子最爱我了,他一出狱,准会先跑回来看我。他回家见不到我,会怎么想呢?’

“我是在楼道里听见这些话的,我在那听听,是打心里希望他能听劝,跟梅色苔丝一起走;他在我头顶天天走来走去,脚步声一刻也不让我休息。”

“您就没有上楼去,安慰安慰老人吗?”教士问道。

“哎!先生!”卡德鲁斯答道,“他哪听人劝啊,只有想得到安慰的人,才会听人劝解。再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有点讨厌见我。不过,有一天夜里,我听见他哭泣,实在忍不住,就上楼去看看,走到他门口一听,他又不哭了,正在里面祈祷。亏他想得出那么动人的话,那么感人的哀告。先生,我都不能向您学一遍,那简直比虔诚还虔诚,比痛苦还痛苦。我不是伪君子,也不喜欢虚伪的人,那天我心里想:幸好我独身一人,仁慈的上帝没有给我儿女,反过来说,我若是做了父亲,并经受可怜的老人这样的痛苦,想对仁慈的上帝做他那样的祷告,可是从我的记忆和心中又找不到,那我只能去投海,以便尽早结束这种煎熬。”

“可怜的父亲!”教士喃喃说道。

“他一个人生活,越来越孤独;莫雷尔先生和梅色苔丝倒是常来看他,然而他总紧闭着房门,虽说肯定他在屋里,但是怎么敲门他也不答应。不过有一天,他一反往常,放梅色苔丝进去了;可怜的姑娘自己都痛不欲生,还竭力安慰老人。

“老人对姑娘说:‘我的孩子,相信我这话,他已经死了;现在,不是我们等待他,而是他等待我们;我很幸运,年纪最老,因此能够最先见到他。’

“一个人心肠再好也有个限度,不用多久,就不去看尽讲伤心话的人了;到头来,老唐代斯落个孤零零一人;有时倒是看见有人上去找他,但全是陌生人,他们下楼总夹个没有遮严的包裹。我这才明白,他一点点卖掉家里的东西,好糊口度日。最后东西变卖光了,还欠三个季度的房租,房东威胁要把他赶出去。他恳求再宽限一周,房东答应了。房东随后就到我家来,因此这情况我全了解。

“头三天,我还听见他像往常一样,在屋里走动,到第四天头上就没动静了,我也不管那许多了,上楼去瞧瞧。房门关得紧紧的,我对着锁孔往里看,只见他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没有一点精神,肯定是病了;于是,我去告诉莫雷尔先生,又跑去找梅色苔丝。他们二人都急忙赶来。莫雷尔先生还请来一位大夫。大夫诊断是胃肠炎,并开了节食的方子。当时我在场,先生,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老人听了这个处方所露出的微笑。

“从那以后,他就敞开了房门:既然大夫开了节食的药方,他就有了借口不再吃东西了。”

神父叹口气,仿佛呻吟一声。

“老人的这段遭遇,您感兴趣吧,先生?”卡德鲁斯问道。

“是啊,非常感人。”神父答道。

“梅色苔丝又来探望,觉得老人都脱相了,还像头一次那样,要把老人运到她家里。莫雷尔先生也是这个主意,而且要强行运走。然而,老人拼命呼叫,把他们吓坏了。梅色苔丝只好守在床头。莫雷尔先生走的时候向卡塔朗姑娘示意,他在壁炉上留下了钱袋。可是,老人总拿大夫的处方做挡箭牌,什么东西也不肯吃。老人又绝食又绝望,到了第九天头上,终于咽气了,临死还咒那些害苦了他的人,并对梅色苔丝说:“‘日后你要是再见到我的埃德蒙,就告诉他,临死我还为他祝福。’”

神父站起来,一只颤抖的手捂住焦渴的喉咙,在屋里走了两圈。

“他就这么死了,您认为他是……”

“饿死的……先生……是饿死的,”卡德鲁斯回答,“我敢肯定,就跟我们俩都是基督徒一样,确实。”

神父一只手抽搐着抓起杯子,一口喝掉剩下的半杯水,只见他两眼发红,面颊惨白,重又坐下。

“要承认,这是巨大的不幸!”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太不幸了,先生,因为这不是天意,而是人为造成的。”

“那就谈谈人吧,”神父说道,“不过,要记住,”他神情近乎威胁,继续说,“您保证全部告诉我:喂,害得这父子一个绝望而死,一个饿死,这么干的究竟是谁?”

“两个忌妒他的人,先生,就是菲尔南和丹格拉尔,一个由于爱情,一个出于野心。”

“那么,他们的忌妒是怎么表现出来的呢?”

“他们告密,说埃德蒙是波拿巴党徒。”

“两个人中哪个告的密,哪个真正有罪?”

“两个人彼此彼此,先生,一个人写告密信,一个人投寄。”

“信是在哪儿写的?”

“就在雷泽夫酒馆,那是喜宴的前一天。”

“果然,果然,”神父喃喃自语,“法里亚啊!法里亚!你对人和事太了解啦!”

“您说什么,先生?”卡德鲁斯问道。

“没什么,”教士回答,“说下去吧。”

“告密信,是丹格拉尔用左手写的,免得被认出笔迹,是菲尔南投寄的。”

“可是您哪,您也在场!”神父突然喊道。

“我!”卡德鲁斯深感意外,问道,“是谁对您说我也在场?”

神父发觉自己说走了嘴,便解释道:“没人告诉我。但事情明摆着,您知道得这么详细,必然是亲眼看见。”

“不错,”卡德鲁斯声音哽咽地说,“我是在场。”

“您在场,却没有反对这种可耻的行为?”神父说道,“那您就是他们的同谋。”

“先生,”卡德鲁斯说,“他们两个人合伙灌我,把我灌得烂醉;我神志不清,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在那种状态中能说的话,我全讲了,可是他们两个却骗我说是开玩笑,玩笑开过就完了。”

“第二天呢,先生,第二天,您清楚地看到了那种恶果,却什么也没有说。唐代斯被捕的时候您在场啊!”

“对,先生,我在场,本来我想说话,想全讲出来,但是让丹格拉尔拦住了。他对我说:‘万一他有罪呢,万一他真的在厄尔巴岛停过船,真的奉命把一封信交给巴黎的波拿巴党呢,万一在他身上搜出那封信,那么替他说话的人就被看成他的同谋。’

“老实说,我很害怕当时实行的政治,因此不敢讲话;我承认这是懦弱的行为,但不能说这是犯罪。”

“我明白,您不过是袖手旁观。”

“对,先生,”卡德鲁斯答道,“但我日夜都感到良心不安,经常祈求上帝宽恕。我向您发誓确实如此,这是我平生唯一真正痛悔的事情,恐怕就是这件亏心事接连给我带来厄运。自私的一念之差,我要终生赎罪,因此每当老婆抱怨的时候,我总这样对她说:‘住口,老婆子,这是上帝的意愿。’”卡德鲁斯垂下头,完全是一副真心痛悔的表情。

“好,先生,”神父说道,“您讲得很坦率;这样谴责自己,是值得宽恕的。”

“可惜埃德蒙死了,他并没有宽恕我。”卡德鲁斯叹道。

“他并不知道……”神父又说。

“可是,也许他现在知道了,”卡德鲁斯接着说,“据说死人什么事情都知道。”

两人沉默片刻。神父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走了几步,又回到原位坐下。

“有一位莫雷尔先生,您向我提过两三回,”神父问道,“他是什么人?”

“他是‘法老号’的船主,唐代斯的老板。”

“他在这悲惨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神父又问道。

“他是个好人,先生,很有勇气,又很热心。他多次为埃德蒙的案子奔走,在皇帝复位的时候,他还写信陈述,请求重新审理,还讲了威胁的话,结果到了王朝第二次复辟时期,他被看成波拿巴余党,遭受迫害。我也对您讲过,他多次来看唐代斯老爹,要把老人接走,我还对您讲过,就在老人去世的前一两天,他还在壁炉上留下一袋钱。这笔钱用来给老人还清债务,付安葬费;这样,老人生前死后,都不亏欠任何人的。那个红丝绸大钱袋,现在还保存在我这儿。”

“莫雷尔先生还在世吗?”神父问道。

“还在世。”卡德鲁斯答道。

“既然在世,”神父又说,“那他准得到上天的保佑,他一定很富有……生活得很幸福吧?……”

卡德鲁斯苦笑一下,答道:“是啊,跟我一样幸福。”

“怎么,莫雷尔先生会不幸福!”神父提高声音。

“现在他家道艰难,先生,而且快要名誉扫地了。”

“怎么会这样?”

“是哟,”卡德鲁斯又说道,“就是这样。莫雷尔先生经营了二十五年,在马赛商界赢得极高的声望;不料他却彻底破产了。两年间,他损失了五艘商船,又吃了三家破产商号的大笔倒账,现在只剩下唯一的希望:盼着可怜的唐代斯指挥过的‘法老号’返航。那只船去印度贩运桃红和靛青染料,如果像其他几条船那样失事,他就彻底破产了。”

“那不幸的人有妻子儿女吗?”神父问道。

“他有一位太太,在家庭屡遭不幸时,行为像个圣徒;他有一个女儿,即将嫁给她爱的青年,而男方家庭却不肯要一个破产的人的女儿;他还有一个儿子,在军队里当中尉;可是您完全明白,有了妻子儿女,他的痛苦不但不能减轻,反而更加剧了。他若是孤身一人,就一枪了断自己,万事皆休了。”

“真可怕!”教士轻声叹道。

“老天就这样奖赏有德之人,先生,”卡德鲁斯又说道,“就拿我来说吧,除了我刚才对您讲的那件,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可是我却这样受穷,眼睁睁看着热病慢慢夺去我这可怜女人的生命,还要像唐代斯老爹那样饿死,而菲尔南和丹格拉尔却躺在金子堆里打滚。”

“怎么会这样?”

“还不是他们处处走好运,而好人事事倒霉嘛。”

“丹格拉尔怎么样啦?他就是策划者,主犯吧?”

“他怎么样啦?他离开了马赛;莫雷尔不知道他犯下的罪恶,还推荐他进入一家西班牙银行当职员;在西班牙战争期间,他负责向法国军队提供一部分军火,因而发了财。他拿这头一笔钱去倒卖公债,结果本金增加了三四倍。他先娶了他那银行家的女儿,太太死后又续弦,娶了一位寡妇,德·纳戈讷夫人,就是深得国王宠幸的御前大臣塞维厄先生的女儿。丹格拉尔成了百万富翁,又得了男爵的封号,因此,现在他是丹格拉尔男爵了。他在白山街有公馆,马厩里养十匹马,前厅里有六名仆人,不知道钱柜里有几百万。”

“哦!那么他幸福吗?”神父怪声怪调地问道。

“哼!幸福,谁说得准?幸福不幸福,是四堵墙壁里的秘密,虽说墙壁有耳,却没有舌头。如果说腰缠万贯就能幸福,那么丹格拉尔就算幸福的人了。”

“菲尔南呢?”

“菲尔南嘛,那情况完全不同。”

“他是卡塔朗的普通渔夫,既没有钱,又没有受过教育,怎么能够发迹呢?不瞒您说,我觉得不可思议。”

“人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的经历准有什么奥秘,别人不知道。”

“那么从表面上看,他是怎么平步青云,发了大财或者当了大官的呢?”

“官运财运全有,先生,全占啦!他发了财又当了官。”

“您这是给我讲神话故事。”

“说起来还真像神话,您一听就明白了。”

在皇帝回来的前几天,菲尔南本该应征入伍,但是当局仍旧让他安安静静地待在卡塔朗村;后来拿破仑返回,发布特别征兵令,菲尔南被迫当兵走了。我也随军开拔,但由于我比菲尔南年龄大,又刚刚娶了我这可怜的老婆,我仅仅被派去守卫沿海一带。

“菲尔南则编入作战部队,跟随他那步兵团上了前线,参加了利尼 战役。

“战役的当天夜晚,他给一位将军站岗。那位将军早就通敌,要趁黑夜投奔英国营垒,并劝菲尔南随同前往。菲尔南同意了,他丢下岗位跟将军走了。

“如果拿破仑还在位,菲尔南这种通敌行为,准要受军事法庭的审判,但是在波旁王朝复辟之后,这倒成为他进身的本钱。那位将军成为朝廷的红人,并没有抛弃菲尔南。他得到将军的庇护,1823年晋升为上尉,那年正好爆发西班牙战争,丹格拉尔也刚开始搞投机生意。菲尔南是西班牙人,奉命去马德里调查他同胞的情绪,在那儿遇见了丹格拉尔,并勾结起来。他向将军保证能得到京城内外保王党的支持,争取到将军的许诺,自己也做出种种保证,最后率领他那团人马,从只有他熟悉的道路通过保王军把守的山口,在短短的战斗中立了大功,结果在攻克特罗卡德罗之后,他就升为上校,封为伯爵,还得了荣誉团勋章。”

“命运啊!命运!”神父轻声叹道。

“对呀,您听着,还有呢。西班牙战争之后,欧洲长期保持和平局面,菲尔南也就没有升职的机会了。那时,只有希腊起来反抗土耳其,开始独立战争。公众的目光都转向雅典,一时间都同情和支持希腊人。您也知道,法国政府没有公开袒护希腊人,但允许部分人前去助战。菲尔南提出申请,并获准去为希腊效力,目标始终瞄准控制军队。

“不久就听说,德·莫尔塞夫伯爵——这就是他的名号,到阿里帕夏的麾下,获少将军衔。

“您知道,阿里帕夏后来被杀害,不过他死之前,还是留给菲尔南一笔巨款,以回答他的效力。菲尔南携款返回法国,中将军衔也得到承认。”

“因此,到了今天呢?……”神父问道。

“到了今天,”卡德鲁斯接着说,“他有一座豪华府第,在巴黎埃勒戴尔街二十七号。”

神父张开嘴,仿佛迟疑,停了片刻,他才鼓起勇气问道:“那么梅色苔丝呢?有人对我说她失踪了。”

“失踪了,”卡德鲁斯答道,“对,就像太阳那样,消失了,第二天又升起来,而且更加明亮。”

“怎么,她也发家了吗?”神父问道,同时嘲讽地微微一笑。

“目前,梅色苔丝是巴黎最著名的一位贵妇。”卡德鲁斯说。

“说下去,”神父吩咐道,“我好像在听人说梦。不过,千奇百怪的事情,我见过不少,因此听您讲的这些,就不怎么感到惊奇了。”

“梅色苔丝一下子失去埃德蒙,先是悲痛欲绝。我对您讲过,她怎么去哀求德·维尔福先生,又怎么尽心照看埃德蒙的父亲。她在绝望中,又遭到新的痛苦的打击:菲尔南也离开了。她把菲尔南当成哥哥,并不知道他所犯的罪过。

“菲尔南走了,只剩下梅色苔丝孤身一人。

“整整三个月,梅色苔丝在泪水当中度日:没有埃德蒙的音信,也没有菲尔南的消息,眼前只有悲痛得要死去的老人。

“她终日站在从马赛通过卡塔朗村的路口,往两边张望,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有一天,守望到傍晚,两边路上既不见她的爱人,也不见她的朋友归来,两个人都杳无音信,她只好回屋,情绪比以往更加低落。

“突然,她仿佛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立刻焦急地回头望去,只见房门打开,菲尔南穿着少尉军服走进来。

“回来的不是流泪盼望的半个生命,但总归是她过去生活的一部分。

“梅色苔丝激动地抓住菲尔南的双手。菲尔南把这种激动当作了爱情的流露,而其实,梅色苔丝那么欢喜,只是因为不再孤独了,只是因为孤苦伶仃熬了这么久,终于又见到了一个朋友。还应当说,她从来没有厌恶过菲尔南,只是不爱他罢了;另外一个人整个占据她的心,可是那人又不在……不知去向……或许已经死了。一想到人已死了,她不禁失声痛哭,手臂直痉挛;这个念头,从前也有人往她耳朵里灌,但她总是极力排除,而这回它却自发地在她头脑里重现;况且,老唐代斯也总是对她说:‘我们的埃德蒙已经死了,要不,他就会回到我们身边了。’

“我已经对您说过,老人去世了;如果他还活着,也许梅色苔丝绝不会嫁给另外一个人,因为老人会责备她负情。菲尔南深深懂得这一点,他头一次回来,就一句也没向梅色苔丝提起他的爱,第二次回来当了少尉,就提醒说他爱梅色苔丝了。

“梅色苔丝还要等待,哭一哭埃德蒙,求菲尔南再宽限六个月。”

“真的,”神父苦笑一下,说道,“算下来总共等了十八个月。即使最受宠爱的情人,还能有什么奢求呢?”接着,他又低吟英国诗人的诗句:“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

“过了六个月,”卡德鲁斯接着说,“婚礼在阿古尔教堂举行。”

“正是她要和埃德蒙结婚的那个教堂,”神父喃喃说道,“只是新郎换了。”

“梅色苔丝结婚了,”卡德鲁斯接着叙述,“不过,尽管在所有人看来,她显得很平静,但是经过雷泽夫酒馆时,她还是晕过去了;十八个月前,就是在那家酒馆举行婚宴,而她若是敢于正视自己的内心,就会看到她仍然爱着那个人。

“菲尔南就快活多了,但是并不怎么安心;那阵子我能见到他,觉得他时时担心埃德蒙会突然回来。因此,他很快就张罗搬家,要带他妻子远走高飞:继续住在卡塔朗村不仅太危险,还处处引起回忆。”

“结婚一周之后,他们就迁走了。”

“后来您又见过梅色苔丝吗?”教士问道。

“见过,那是西班牙战争期间,菲尔南走了,她独自留在佩尔皮昂教育儿子。”

神父浑身一悸,问道:“她儿子?”

“对,”卡德鲁斯答道,“就是小阿尔贝。”

“可是,”神父又问,“她本人受过教育吗,想教育自己的儿子?我好像听埃德蒙说过,她是普通渔民的女儿,长得很美,但是没有文化。”

“唉!”卡德鲁斯叹道,“他这么不了解自己的未婚妻!假如凤冠只能戴到最美最聪颖的女子头上,先生,那么梅色苔丝准能当上王后。她越来越富有,本身也随着财富成长起来;她学习绘画、音乐,样样都学;而且,咱们私下讲,我认为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消遣,要忘掉过去,多多往头脑里装东西,好减轻心上的压力。不过,恐怕现在大局已定,”卡德鲁斯又说道,“有了荣华富贵,大概她也就得到了安慰。她非常富有,成了伯爵夫人,然而……”卡德鲁斯突然住口。

“然而怎么的?”神父问道。

“然而,我肯定她并不幸福……”

“何以见得?”

“就说那回吧,我走投无路,实在混不下去了,心想求告老朋友也许会周济我,就去找丹格拉尔,吃了闭门羹,又去找菲尔南,他派跟班给我送出一百法郎。”

“这么说,他们俩,您一个也没见到?”

“没有,不过,德·莫尔塞夫夫人倒看见我了。”

“怎么见到的?”

“我往外走的时候,忽见一个钱袋落到脚下,里边装有二十五枚金路易,我急忙抬头,看见梅色苔丝,她赶紧关上了百叶窗。”

“那么,德·维尔福先生呢?”神父又问道。

“嗳!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认识他,绝不会求到他的头上。”

“可是,他现在怎么样,在陷害埃德蒙方面有多大责任,您一点也不知道吗?”

“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抓了埃德蒙之后不久,就娶了德·圣梅朗小姐,而且很快离开了马赛。不用说,他跟那几个人一样走运;不用说,他像丹格拉尔一样富有,像菲尔南一样受人敬重;独有我,您瞧见了,独有我始终受穷、受苦,被上帝遗忘了。”

“您说错了,朋友,可能有时候,上帝仿佛忽略了,没有行使他的审判权,然而到了一定时候,他总要想起来,喏,这就是证明。”神父说着,从衣兜里掏出钻石,递给卡德鲁斯,对他说道,“给您,拿着吧,这颗钻石是您的了。”

“怎么,给我一个人啦!”卡德鲁斯高声说道,“哎!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

“这颗钻石原想分给他几个朋友,然而,埃德蒙只有一个朋友,就不必分了。拿着这颗钻石吧,卖掉它;我再说一遍,它值五万法郎,但愿这笔钱够您摆脱穷困。”

“啊!先生,”卡德鲁斯说着,胆怯地伸出一只手,而另一只手则擦拭额头的汗珠,“啊!先生,一个人欢乐和绝望,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我懂得什么叫欢乐,什么叫绝望,绝不会耍弄这类感情。拿着吧,不过,作为交换……”

卡德鲁斯本来已经摸到钻石,一听这话,又把手抽回去。

神父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作为交换,您要把红丝绸钱袋给我,就是莫雷尔先生放在老唐代斯家壁炉台上的那个,您对我说过还在您手里。”

卡德鲁斯越来越诧异,他走到橡木大衣柜前,打开门,掏出钱袋递给神父。这是一个长长的钱袋,红色丝绸已经褪色,边上镶着两个铜环,显然镀过金。神父一手接过钱袋,一手把钻石给了卡德鲁斯。

“唔!先生,您真是上帝派来的人!”卡德鲁斯高声说,“其实,没人知道埃德蒙把这颗钻石交给您,您要留下很容易。”

“哼,看样子,你就干得出来。”神父心中暗道。

他站起身,拿了帽子和手套,又问了一句:“喂,您对我讲的都是事实吧,我完全可以相信吧?”

“当然,神父先生,”卡德鲁斯答道,“您瞧,那墙角挂着圣木基督像,那柜橱上放着我女人的《圣经》;您打开经书,我指着基督向您发誓,凭我灵魂的永福,凭我基督徒的信仰向您发誓:我对您讲的全都确有其事,全是最后审判那天,人类的天使要告诉上帝的情况。”

“很好,”神父说道,听这口气他确信卡德鲁斯讲了实话,“很好,但愿这笔钱能解决您的困难!别了,我要回去,远远离开这相互残害的人类。”

卡德鲁斯千恩万谢,神父好不容易才脱身,他自己打开门闩,走出客栈,又跨上坐骑,向连声嚷嚷再会的店主告别,策马原路返回了。卡德鲁斯这才回身,看见卡尔孔特女人站在身后,她的脸色格外苍白,身体也格外抖得厉害。

“话我听见了,是真的吗?”女人问道。

“什么?是说他把钻石只给咱们吗?”卡德鲁斯说道,他简直乐疯了。

“对!”

“千真万确,喏,就在这儿。”

那女人盯着钻石凝视片刻,声音低沉地又问道:“说不定是假的吧?”

卡德鲁斯大惊失色,身子有些站不稳,咕哝道:“假的,假的……那人干吗给我一颗假钻石呢?”

“还不是要白骗你的秘密,傻瓜!”

这种假设好比一闷棍,打得卡德鲁斯一时昏头了。过了一会儿,他拿起帽子,戴到缠头的红手帕上,说道:“嘿!咱们去弄弄清楚。”

“怎么弄清楚啊?”

“博凯尔集市上,会有巴黎的珠宝商,我去让他们鉴别一下,你先看着门,过两个钟头我就回来。”

卡德鲁斯冲出去,跑步赶路,但同那陌生人走的是相反方向。

“五万法郎!”只剩一个人的时候,卡尔孔特女人咕哝道,“这倒是大笔钱,但还算不上发大财!” wmwQWFui5rJUjIurRZLFc/NufjP787HbgYIib1pf0ToWOsy5B5r9YiMOwj8tX9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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