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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7 流民生存报告

在王莽调动中央大军攻打之前,我们先来关注一下绿林军和樊崇军的生存状况。

先说荆州的绿林军。绿林军的形成是这样的:四年之前,荆州大饥荒,难民流落野泽之中,挖掘野菜凫茈为食,野菜凫茈有限,而新的难民又不断加入,于是争抢食物的冲突接连不断。新市人王匡、王凤每每居中调停,深得众人之心,被推举为首领,麾下聚集有千余人。不久,又有亡命之徒王常、马武、成丹、朱鲔、张卬等人各率部下前来投奔,规模扩张至近八千人,于是以绿林山为根据地,号称绿林好汉,靠掳掠附近的小乡小聚为生。

绿林军在绿林山盘踞四年有余,大体风平浪静,官府也没觉得他们能成什么气候,基本上放任自流。直到王莽下诏全面围剿流民,荆州牧扁祁这才打起精神,征募两万奔命兵,一路浩浩荡荡,直杀绿林山而来。

扁祁手握两万精兵,虽然有些恨少,但考虑到这次围剿的是八千乌合之众,而且其中男女掺杂,老幼兼有,能上阵作战者,不过两三千人,自己肯带来两万人马,已经是非常赏脸。兵力对比十比一,两三千贼兵,勉强只够杀来热身,这哪里是作战,简直就是一次公费旅行。扁祁得意之余,甚至已经提前在马车中打起了腹稿,一俟战事结束,便要作一篇《绿林山剿匪记》,勒石铭功,流传后世。

绿林军闻知官兵来袭,七大首领(王匡、王凤、王常、成丹、马武、朱鲔、张卬)心思各异,有主战者,有主逃者。最终王匡一言止纷:逃也死,战也死,同死,不如死战!

绿林军的组织颇为奇特,它有如一家股份公司,七位首领各拥亲随部卒,因此都是股东。这种情况有其好处,兵习其将,将习其兵,尽管人数不多,战斗力却十分强悍。但是另一方面,股东太多,难免意见纷纭,容易出现分歧,谁也不肯服谁。同患难时,已是明争暗斗;共富贵时,则争斗必然更加激烈。

虽然决定作战,但是如何战法?是利用地利防御,还是出敌不意、主动迎击?就此出现了更大的分歧,最终达成一致——分兵。一部分兵力主动出击,一部分兵力则留在绿林山,护卫大本营。

王匡、王常、马武率千余人下山,一路狂奔,在云杜将官兵堵个正着。官兵正一路搜括掳掠,好不快活,都盼着路再长一点,秋风再多打一点,怎想到贼人胆大包天,居然敢主动送上门来。官兵猝不及防之下,又闻喊声四起,不知敌有多少,已是未战先怯。王匡率众前后冲锋,官兵惨败。扁祁见阵形大乱,再也无法指挥,只得率残部往北狼狈而逃。

绿林军清点战场,杀敌数千人,尽获武器辎重。可怜官兵一路辛苦搜括,结果却白白为绿林军作了嫁衣。绿林军大胜之后,便准备带着辉煌的战果回山庆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王常却力驳众议,坚持继续追击。王匡、马武不同意,王常大怒,自率部众穷追而去。

扁祁已逃至十多里之外,正庆幸老命得保,却再遭王常追击,残部顾不上保护主帅,溃散而逃。扁祁乘坐马车,本为显摆威风,此时却成了逃跑的障碍。绿林军用铁钩钩住马车,马车顿时不得动弹。马车上本来载有三人——车夫、扁祁、骖乘(相当于保镖)。车夫早已跳车而逃,骖乘却一心护主,左挡右刺。骖乘武功虽高,也架不住乱剑捅死老师傅,绿林军数十剑齐发,顿时将骖乘戳了个稀烂。

扁祁见自己沦落为光杆司令,不由得面如土色,心知今日便是死期。王常举剑砍向扁祁,扁祁长叹一声,闭目等死。王常却又停住剑,再砍再停,再停再砍。剑风乍响时,扁祁为之心碎;剑风乍止时,扁祁为之憔悴。

王常还剑入鞘,命扁祁睁开眼来,对其大吼道:“你给条活路行不行?”

扁祁心中一愣,暗想:该求饶的应该是我才对,你小子怎么抢我的台词?转眼却又明白过来:自己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封疆大吏,这些流民并不敢和朝廷公然作对,因此也不敢贸然残杀自己。

扁祁想通之后,擦汗不迭,拱手道:“诸公不忘朝廷,某心深感,必上书天子,使诸公早归故里。”

见王常不杀扁祁,随从们不答应了。王常道:“我自有理会。”伸手取出一箭,折去箭头,拉弓而射,正中扁祁胸膛。王常对扁祁道:“我射你无罪。”

扁祁竖起大拇指,赔笑道:“射得好,射得好。”

王常如此羞辱扁祁,也算对随从们有了一个交代,于是送扁祁上路。扁祁打马而逃,头也不敢稍回。随从问王常,为何不索性杀了狗官?王常见都是亲随,也便掏出心里话来,道:“天下事尚不可知,谁知道绿林山究竟能撑多久?无论如何,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正所谓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经过此番大胜,绿林军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这么能打,于是胆气大壮,野心也随之膨胀,再也看不上没什么油水可捞的小乡小聚,转而攻击比较大一些的城市,譬如竟陵,又转击云杜、安陆,数月之间,规模迅速壮大到五万多人。

再说青、徐二州的樊崇军。樊崇军同样诞生于四年之前,最早由樊崇创立于山东莒县,队伍仅有一百余人。一年之后,青、徐二州大饥,流民蜂起,都久仰樊崇勇猛之名,纷纷前来依附,很快规模便达到一万多人。接着,逄安、徐宣、谢禄、杨音等人也率众前来投奔,合兵一处,共计十多万人。和绿林军相比,樊崇军的组织更加松散,管理更加混乱,既无文书,也无旌旗,更加谈不上什么建制,命令也都是口口相传,军中只有两条最简单的法令:“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赔医药费)。”彼此之间,则以“巨人”相称呼。

尽管樊崇军实力远在绿林军之上,但其境遇却不如绿林军来得滋润。绿林军摊上了扁祁这么一个软柿子,而樊崇军的对手却是北海太守田况。田况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樊崇军聚众不久,身为北海太守的田况便擅做主张,募集北海境内十八岁以上的男丁,共得四万余人,打开武库,分发兵器,积极备战抵御。樊崇军流窜于青、徐大地,所向披靡,唯独不敢闯入北海郡界,他们也知道田况不好惹,自觉绕道而行。

田况守疆护土,保得一方太平,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田况有能力,更有野心,他已经觉察到,天下将乱,不是小乱,而是大乱。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他将抓住这次机会,匡扶新室,中兴社稷,从而名垂青史、永传不朽。正是在这样的野心驱使之下,田况才敢赌上自己的仕途,乃至全家性命,不顾朝廷禁令,开帝国之先河,擅自召集民兵,组建自己的部队。

当青、徐大地被樊崇军糟践得千疮百孔,只有北海郡得保完璧,这自然引起了王莽的注意,并给王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田况也把握时机,以退为进,上书为擅自发兵请罪,并请朝廷恩准自己戴罪立功,出界击贼。王莽乐得顺水推舟,于是准奏。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扁祁便是最好的例证。反观田况,则治军有方,严申纪律,赏罚分明,并与众人刻石为约,以示公信。田况所招募的士卒,皆是良家子弟,田况对他们训话之时,不唱卫国的高调,只说保家的重要。士卒们土生土长在这片大地,见家乡遭樊崇军残害,早已是满心愤恨,略一动员,便个个热血沸腾。

士卒既已归心,指挥起来则如臂使手,如手使指,无不如意。田况率众越境讨贼,四万士卒如出笼猛兽,奋勇争先,所向皆破。王莽闻报大喜,任命田况代领青、徐二州州牧。田况由此仕途三级跳,一跃成为青、徐二州的最高长官,统筹部署,再无掣肘。在田况的强大攻势之下,樊崇军一败再败,一逃再逃。

总之,在地皇二年岁末,南方的绿林军士气正旺,而北方的樊崇军则开始出现崩溃的迹象。与此同时,两份加急奏章摆在了王莽的案上,一份来自青、徐二州州牧田况,一份来自荆州州牧扁祁。田况说:陛下,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扁祁说:陛下,我一个人搞不定。

王莽早已下了调动中央军围剿流民的决心,而这一决心,并不会因为这两份奏章而改变。此时的王莽,对于天下局势依然乐观,因此并不打算派遣中央军主力,只是做了如下部署:命景尚、王党领兵两万,前往青、徐二州,联合田况围剿樊崇军;命严尤、陈茂前往荆州,征剿绿林军。

景尚和王党二人,皆年轻气盛,一个官居太师羲仲,另一个官居更始将军护军,正处于仕途的上升期,突然得到这么一个升官发财的良机,自然大喜过望,美滋滋地领命而去。至于严尤和陈茂二人,对这一任命却大不乐意。此时的严尤,大司马一职早已被撤,时任纳言大将军,陈茂同样担任过大司马,而且是严尤的前任,时任秩宗大将军。两人都是四朝老臣,资历深厚,又都做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在朝中拥有相当的话语权。两人面见王莽,严尤一开口就直言不讳,陛下命我二人前往荆州剿贼,然而兵呢?王莽很淡定,道:“君二人各领吏士百余人,到部募士就可以。”严尤和陈茂听到这一回答,面面相觑,既不给兵,又不给粮,一切都要等到了荆州,再临时征集,这是哪门子的指挥?严尤无言地苦笑起来,他知道,这是王莽在特意给他穿小鞋呢。

王莽一直有一个梦想,他不仅要统治中原,更要荡平四夷,尤其是北方的匈奴,这是秦皇汉武都未曾建成的伟业,而他将要完成这一伟业,从而超越秦皇汉武,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皇帝。因此,王莽称帝的第二年,便大举兴兵,征募天下囚徒、丁男、甲卒三十万人,陈兵边疆,又倾天下之财力,转输衣裘、兵器、粮食,每一郡摊派达百万之多,聚集于北方,意在讨伐匈奴。对于王莽用兵匈奴,严尤是最坚决的反对者,一再劝谏,而严尤的反对,又无不有理有据,让王莽根本无法辩驳,一怒之下,干脆罢了严尤的大司马。匈奴很欠揍的,人家就想揍匈奴。然而,王莽一意孤行的结果并不美妙,北方屯兵已有十年,毫无进展,一场大仗未打,一点战绩也无,反倒是每年都要挥霍掉全国三分之一乃至半数的GDP。内地郡县深受摊派之苦,府库枯竭,民弃城郭,原本人烟炽盛、牛马遍野的北方边郡,也被消耗虚空,野有暴骨。征伐匈奴变成了一个无底洞,然而王莽却已经骑虎难下,弄出这么大动静,也喊打喊杀了十来年,倘若突然撤回边兵,岂不是让天下人看他的笑话,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搁?叫帝国的面子往哪里搁?

讨伐匈奴落空,王莽非但不反省自己的错误,反而记恨严尤的正确,此次命严尤净身入荆州剿贼,不无借机泄愤之意。严尤虽然明知王莽有公报私仇之嫌,却也无可奈何,皇命不可违,穿小鞋就穿小鞋吧,撑撑也就大了,于是和陈茂领旨谢恩。

王莽部署停当,自觉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年他过得实在辛苦。一念及此,王莽忽然悲从中来,岂止这一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过得很辛苦,他尽管贵为天子,却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觉到快乐了。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苦来哉!想想还是黄帝成仙快活,抛却俗世纷扰,弃天下如敝屣,登仙上天宫,永做逍遥游。见王莽有了成仙之想,女道士昭君趁机献成仙之道:“黄帝御了一百二十个美女,这才成为神仙。”王莽闻言大喜,于是遍遣谒者,分行天下,博采美女,纳入后宫,日夜临幸。

地皇二年,天下大事大致如上。

严尤谏阻王莽伐匈奴,其言大有可观,后世允为定论,以为无可加益。今将严尤之论附记于下,感兴趣者不妨一读。

严尤谏曰:“臣闻匈奴为害,所从来久矣,未闻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后世三家周、秦、汉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无策焉。当周宣王时,猃狁内侵,至于泾阳;命将征之,尽境而还。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蚊虻,驱之而已,故天下称明,是为中策。汉武帝选将练兵,约赍轻粮,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胡辄报之。兵连祸结三十余年,中国罢耗,匈奴亦创艾,而天下称武,是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以丧社稷,是为无策。今天下遭阳九之厄,比年饥馑,西北边尤甚。发三十万众,具三百日粮,东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后乃备。计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此一难也。边既空虚,不能奉军粮,内调郡国,不相及属,此二难也。计一人三百日食,用粮十八斛,非牛力不能胜;牛又当自赍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卤,多乏水草,以往事揆之,军出未满百日,牛必物故且尽,余粮尚多,人不能负,此三难也。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风,多赍釜鍑、薪炭,重不可胜,食粮饮水,以历四时,师有疾疫之忧,是故前世伐胡不过百日,非不欲久,势力不能,此四难也。辎重自随,则轻锐者少,不得疾行,虏徐遁逃,势不能及。幸而逢虏,又累辎重;如遇险阻,衔尾相随,虏要遮前后,危殆不测,此五难也。大用民力,功不可必立,臣伏忧之。今既发兵,宜纵先至者,令臣尤等深入霆击,且以创艾胡虏。”莽不听尤言,转兵谷如故,天下骚动。 pIX8pRSND5LmpIG6eHvt/VtNLUejo+wxLNIAQUpSfKxli32/hTU411kpUK5LkQC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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