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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4 长安教父

且说来歙来而复去,大半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停在了陈崇府前。来歙下车,迎下一位瘦小老者。老者衣衫粗陋,神态安详,看上去更像一个好脾气的乡愿,而非有强力者。

时已入夜,众恶少非但未曾散去,反而越聚越多,人手一根火把,将陈崇府前堵得水泄不通。路人们见到这般阵势,知道要出大事,哪里还敢围拢,远远绕道而行,然后等着明天听新闻。

众恶少见到老者,尽皆悚然变色,闭嘴屏息,自动让开一条道来。老者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反应,一瘸一拐地缓步穿越人群,边走边满脸堆笑,对众恶少频频点头:“辛苦,辛苦。”

老者入得府来,陈崇快步前迎,拱手而笑,道:“有劳原公大驾,岂敢岂敢。”

陈崇所谓原公者,姓原名涉,字巨先,其在游侠界的地位,《汉书》有明文:“及王莽时,闾里之侠原涉为魁。”用现在的话来说,原涉,长安教父是也。

原涉见到陈崇这样的高官,顿时显得颇不自在。原涉这位长安教父,可是在朝廷中挂过号的人,甚至连皇帝王莽都曾被他惊动,几次将他抓入大牢。原涉也是运气,每次眼看就要处斩,却总能刚好赶上大赦,于是又活蹦乱跳被放了出来。坐牢对常人来说,总是唯恐避之不及,但在原涉这一行里,坐牢的次数却和现代将军肩上的星一样,是资历和功勋的象征,越多越牛。原涉之所以能在教父的位子上坐稳,很大程度上便得益于他多次往返于监狱镀金。尽管如此,原涉见到陈崇,还是不免心虚,不怕官府抢,就怕官府惦记,万一他再被官府抓进牢里,谁知道他还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原涉搓着手,朝陈崇嘿嘿干笑两声,便转向刘秀,要牵刘秀出府。刘秀自然也听闻过原涉的威名,在游侠界的食物链上,堵在陈崇府前的这些恶少,只是最末端的小喽啰而已。即使是他们的老大,雄霸东市的贾良,那也和原涉差着辈分,在原涉面前照样不敢夹生。可以说,原涉这一出面,刘秀的小命八成是保住了。但话又说回来,八成能够保命,那也就意味着,有两成的概率还是免不了一死,刘秀于是犹豫不决,觉得还是待在陈崇府中更为安全,游侠们再狠,终究斗不过朝廷。来歙推了推刘秀,耳语道:“你留在此地,平白让司隶为难,且随原公一行。尽管宽心,我已做了最坏准备。”

刘秀这才放心,于是随原涉出门。众恶少见原涉携刘秀同行,均不敢妄动,只能对刘秀怒目以视,恨不能将其看杀。原涉依然是边走边满脸堆笑,对众恶少频频点头:“辛苦,辛苦。”原涉和刘秀、来歙上车之后,又回头对众恶少说道:“烦诸君传个话,请贾良前来见我。”众恶少只得怏怏散去,回去报知贾良不提。

马车疾驰,不一刻便到了原涉家。原涉之家,僻处陋巷,家徒四壁,衰败不堪。作为教父,住在如此破烂的地方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无奈原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追随者太多,向他借钱求助的人更多,作为教父,他又不能不答应。只要有一次拒绝,招牌就全砸了。最终只落得个舍己为人、妻子内困。

刘秀一下马车,便看见来歙的宾客们早已在巷中严阵以待,皆是劲装短打,刀剑在腰,显然是准备万一原涉调解不成,立即和贾良火拼。刘秀等人刚在屋内坐定,贾良也率众赶到,贾良扫了来歙的宾客们一眼,冷哼一声,径直入内,傲然就座。两个随从随即抬进一张门板,摆在贾良旁边,门板之上躺着的,正是被刘秀刺伤的贾兴,浑身鲜血,犹在呻吟。贾良一巴掌扇过去,叱道:“我带你来,就是要让原公好好看看你,然后为你主持公道,你号什么号!”贾良这一巴掌,丝毫也不惜力,贾兴当即被打昏过去,然而终究是不号了。

贾良不赶紧将重伤的贾兴送大夫,而是抬到原涉家中来,这一狠招,大出来歙和刘秀的意料。原涉却依然笑容可掬,自顾自说道:“诸位登门,老夫家贫,别无招待,只好请诸位吃饼。”说着,他取出一块大饼,在每个人眼前招摇一番,“吃吧?吃吧?”刘秀和来歙摇头,贾良则报以冷笑。原涉讪讪收回手,一脸惋惜,“都不吃?很好吃的。”放下饼来,他又笑着道,“承蒙贾君看得起,愿意听老夫主持公道。公道未判,评理先行,老夫便先来评评理。”说完,他看着贾良,笑道,“照我说,这事是贾兴理亏。”

贾良大怒,他不把贾兴送去医馆,而是抬来这里,便是意在给原涉施压,以免原涉偏袒,于是冲原涉指了指刘秀,又指了指贾兴,那意思明白得很,你脸上的眼睛难道是画上去的?你还真黑,杀人的有理,被杀的反而理亏?如果说贾兴理亏,那也是被理亏的。

原涉笑道:“贾君不用急。这理嘛,是讲出来的,不是争出来的。”他指着刘秀,又道,“这个年轻人,敢于为朋友复仇,可谓有义;以一人之力,斗十余恶少年,伤人之余,且能全身而退,可谓有勇。反观贾兴,鱼肉东市,欺凌弱小,可谓无义;以众敌寡,反被刺伤,可谓无勇。一个是有义有勇,一个是无义无勇,你说应该谁理亏?如果今日重伤的不是贾兴,而是这个年轻人,你又待怎么个说法?”

贾良说不过原涉,却又不肯服气,大叫道:“原公偏袒!”

原涉笑得越发温柔,道:“这么说,贾君是不听老夫的话了?”

贾良毕竟尚未被怒火完全冲昏头脑,故而也不敢公然和原涉顶撞。他浸淫江湖多年,对原涉的手段再熟悉不过。原涉年轻时便以心狠手辣闻名于世,他二十岁出任谷口县令,到任之后,日杀百人,血流十里。不出五日,原本奸猾横行的谷口县,愣是被原涉杀出一境太平。如今原涉成了教父,他已经用不着再残忍,自然会有人替他残忍。得罪了原涉的仇家,通常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更荒唐的是,甚至连原涉自己也不知道仇家是被谁杀死的。他的那些追随者,十分乐意为原涉做这种“好人好事”,而且个个觉悟很高,从来不留姓名。

对于原涉所下的结论,贾良心中不服,嘴上也不肯服,信口敷衍道:“原公的话,我当然要听。我向来是听原公的话的。原公你说,我几时不听你的话了?如果我连原公的话都不听,那我还能听谁的话?原公你算算,还有谁比我贾良更听你的话?我不光自己听你的话,我还号召我们一家老小都听你的话……”

原涉知道,必须得让贾良心服口服,否则这事没完,于是笑道:“贾君一片爱子之心,老夫焉能不知!老夫还有一个法子,更为公平。”刘秀、来歙、贾良皆凝神而听。原涉卖足关子,然后吐出一句,“你们谁有钱?”

贾良一听大喜,连忙表态道:“只要能替贾兴报仇,原公尽管开口,钱要多少给多少。”

原涉不理会贾良,转头问刘秀:“你有钱吗?拿来。”刘秀搜遍全身,搜出一小把钱来,原涉从中拣出一枚五铢钱,冲贾良晃了一晃,道,“最公平莫过于天意。你如猜对,老夫再不插手,由你随心所欲。你如猜错,那这事就算过去,以后也休再提起。你选,面还是背?”

贾良心想,猜正反,好歹还有机会,总比让原涉一人说了算要强,于是答道:“我选面朝上。”原涉手指轻弹,五铢钱打着转飞入空中,在最高点静止,迅即掉头旋转而下,落在几案之上,滴溜溜又转了半晌,其势渐衰,这才倒下平躺,背朝上。

贾良面如死灰,顷刻却又复燃,叫道:“再来,三局两胜。”原涉大怒,拍案而起,斥道:“你以为买菜呢,讨价还价!”原涉一直笑如弥勒,令人不忍提防,而这一怒之下,却顿成金刚,叫人心胆沦丧。贾良先输了道理,又输了赌局,倘若再反悔强辩,一旦传了出去,江湖中恐怕再无他立足之地,权衡再三,只能长叹:“既是天意如此,贾某敢不从命!”

原涉这才转怒为喜,道:“仇怨已消,容老夫为诸位引见。”原涉对贾良介绍完来歙之后,特地又向他介绍刘秀道,“此乃刘文叔,大汉高祖之后,南阳刘伯升之弟,司隶校尉陈崇之晚辈,大司马严尤之世侄。”

贾良如梦初醒,敢情这刘秀来头如此之大,靠山如此之硬,真要叫起板来,自己弄不好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几秒钟之前,贾良对原涉还是心怀怨恨,恨他从中作梗,阻挠自己报仇,此时此刻,他对原涉则是充满感激,感激他阻止自己惹下大祸。这一切,原涉自然都看在眼里,笑了笑,又把大饼拿出来朝大家伙儿晃悠:“吃吧?吃吧?”刘秀、来歙、贾良都谦让着:“原公请。”原涉也不客气,掰下一块放进嘴里,边嚼边叹道:“这饼放得有日子了,再不吃就馊了。”说着,又指了指门板上血流不止的贾兴,笑着对贾良道,“你这儿子呢,再不救就要死了。”

贾良狼狈点头:“是,是。”朝门外一招手,两个随从赶紧进来,抬走贾兴,贾良也拜谢而去。等贾良走后,作为当事人却白看了半天热闹的刘秀终于忍不住问原涉道:“钱背朝上,果然天意乎?”

原涉大笑,并不回答,来歙则笑着替原涉答道:“原公善博,想要哪面朝上,只在弹指之间。原公此技,向来秘不示人,故而贾良不知也。”原涉接过话头,笑道:“世间哪里有什么天意,只有事在人为。你说呢?”说完,他拿眼望着刘秀,目光中似有无限深意。 AqOTcjqAbRdgmls71dtSBPxZM3gVunLVtqnf9P06f/7deYXCefirvBkArEGa/m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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