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移人,钱能移尤物,由此观之,魔力更大者,钱也。见刘秀只不过往药里加了点蜂蜜,钱便如夜莺归巢,纷纷聚集,朱祐止水之心,也是波澜大起,从此废书释卷,专心跟刘秀做起了卖药生意。
再说刘秀入太学的第二年,韩子退学,搬来一位新的同舍生,名叫强华,小个子,眯缝眼,一见到刘秀,便挪不开步子,直勾勾地盯着刘秀,满面怪异之色。刘秀起初并未在意,只管自己睡去,半夜醒转,猛然发现一个人坐在床边,一只手举烛,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正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自从黑驴被人毒杀之后,刘秀变得格外小心,加上最近卖药的生意异常红火,天知道又会惹上什么仇家,是以养成了枕剑而眠的习惯,随时提防有人暗算。刘秀初见床边之人,大为惊骇,未及深思,奋起一拳,将那人打翻在地,迅即自枕下拔剑而出,直指其咽喉。那人惊叫道:“是我,强华啊。”
刘秀定睛一看,果然是强华,这才收剑入鞘,怒斥道:“深更半夜,你何为此举?”
强华自顾自地乐道:“没什么,我看看你,再摸摸你。”
刘秀寒毛直竖,莫非这小子有断袖之癖?正待发作,强华却又接着说道:“你可了解自己?”
希腊特尔斐神庙上的著名箴言正是“了解你自己”。了解你自己,这大概是人生最难的一道习题。刘秀大梦初醒,未遑多想,冷声答道:“我当然了解自己。”
强华摇头晃脑:“不,你不了解。你额头中央突起,此为日角,乃帝王之相也。”顿了顿,他又道,“说不定,你以后可以做帝王。”
刘秀脸色大变,转眼间却又恢复正常,笑道:“面相之说,何足为凭。”
对于刘秀这化重为轻的一笑,强华显然很是不满,一脸严肃地问道:“你不相信相术,那你可相信谶?”
谶,也就是预言,古时与签同字。我们常说的求签,其实就是求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碰到谶,有时也会自己制造谶。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鲁迅先生在他的散文诗《立论》中讲了这样一个小故事:
一户人家生了一个男孩,阖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于是他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于是他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于是他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这三个客人所说的话,其实就是三句谶,但只是很小的谶。强华所说的谶,则是大谶,所预言的无一不是天下大事,后世的推背图、烧饼歌,皆此类也。
见于史册最早的大谶,为春秋时有名的秦谶和赵谶。
秦谶:相传秦缪公有一次睡死过去七天,醒来之后,对身边的人说道:“我到了上帝的宫殿,上帝告诉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身边人将这段话郑重记载下来,是为著名的秦谶。后来,果然便有了晋献公之乱,晋文公之霸,晋襄公败秦军于殽而归纵淫。秦谶所言,一一得以应验。
赵谶:赵简子同样是昏睡了七天,醒来告诉身边的人:“我到了上帝的宫殿,过得非常开心。有一头熊要来抓我,上帝命我射它,我一射熊便死了。又有一头罴扑来,我照样一射,罴也死了。我看见我的儿子也在上帝边上,上帝指着一条翟犬,对我说:‘等你的儿子长大了,再把翟犬给他。’”这段话也被郑重记载下来,是为著名的赵谶。后来,赵简子灭了晋的世卿范氏和中行氏,应了梦中射死的一熊一罴;赵简子的儿子赵襄子灭了代国,翟犬的谶也应验了。
秦帝国时,秦始皇派燕人卢生入海求仙,卢生返回时,带回自海上仙人处得来的一部图书,上面写着“亡秦者胡也”。后来秦帝国果然毁于秦二世胡亥之手,这个谶也应验了。
西汉前期,谶暂时消失。到了西汉中后期,谶书忽然以大爆炸的速度大量涌现 ,谶学也随之成为当时的一门显学。前文提到的哀章,也正是利用了当时这种迷信谶的社会风气,伪造符命,为王莽呐喊鼓吹,进而一步登天,跻身新朝重臣。
刘秀见强华忽然问他是否相信谶,心里不免咯噔一下,随口答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强华看着刘秀姿态的前倾,深感不卖弄不足以平民愤,于是悠然说道:“实话告诉你,我来太学,根本就不是为了学什么六经,也无意仕宦为官。我来太学,便是要在长安寻找一部谶书。”
刘秀打了个哈欠,表示自己对这一话题并无兴趣,冷冷道:“你自找你的谶书,与我何干?”
强华耍宝心切,哪儿能受这般刺激,当即扬声道:“这可不是寻常的谶书,而是自上古《河图》《洛书》演化而来的《赤伏符》。王莽虽然篡汉,必不久长,刘氏将会复兴,再受天命。而刘氏新帝王的姓名,据说便记载在这《赤伏符》上。”
刘秀道:“谁说新朝不能久长,如今不是正太平着吗?”
强华嚷嚷道:“谶书怎么会错!神器有命,不可虚获。王莽窃位,不久必亡。”
刘秀心道,这小子胆也忒肥,嘴上也忒没遮拦,和他说话,可得留点儿心眼,于是佯装失色道:“当今天子尚犹在位,你可不得妄言。”
强华冷笑道:“人再大,大得过天?谶书说王莽必亡,那王莽就必亡。人岂能和天意相抗?”说完,他古怪地盯着刘秀,拖长音调,道,“你不也是前朝汉室之后吗?那新的帝王,说不定就是你呢。不然,你为何姓刘?再不然,你为何又长了一副日角之相?”
刘秀苦笑而惶惶,为何不让我困觉,为何非要逼我为帝王?然而需要小心应对,强华说他当什么不好,三公九卿随便挑,却偏偏说他将要当帝王,这番暗室私语,万一传了出去,传到朝廷和王莽的耳朵里,那当然是宁错杀,毋放过,于是乎英年早逝,岂不冤哉!
刘秀毕竟和强华不熟,初次见面就杀对方灭口,也实在有些下不了手,无奈何之下,只得将自己打扮成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使强华大意麻痹。于是笑道:“你可知道我的志向?”强华双眼放光:“讲,讲。”刘秀道:“仕宦当做执金吾 ,娶妻当得阴丽华。倘能如此,此生再无憾矣,纵江山帝王,于我何加之有!”
强华听罢,大为失望,望着刘秀,如同望着一堆行尸走肉,耻笑道:“阁下志止此乎?呔,瞎耽误我一晚上工夫!”次日,强华便将刘秀的志向大肆宣扬,一边宣扬,一边嘲笑:刘秀之器,小哉!噫嘻,执金吾,噫嘻,阴丽华。刘秀遭到公然的轻蔑,非但不生气,反而暗自窃喜。然而邓禹不干了,找到刘秀,一副被抛弃被欺骗的神情,质问刘秀道:“你的大江呢,你的沧海呢?”
自从当日在河边听了刘秀一通吹嘘之后,邓禹便成了刘秀死心塌地的粉丝,而粉丝的心态便是,偶像必须为了他而马不停蹄,将牛气进行到底。见刘秀只想官居执金吾,娶妻阴丽华,然后便满足了,邓禹自然不依。刘秀遭邓禹当头质问,一时也乱了手脚,而自己的隐秘心思,又不能对邓禹实言相告,于是只得胡乱搪塞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暴露。看,玛丽莲·梦露!”说完,趁邓禹一分神,他脚底抹油,飞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