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邓禹心中仍记着仇,再度登门,从床上揪起刘秀,开口便问:“我好心,你却成心,是何道理?”
刘秀美梦做到一半,又被吵醒,心中大恨,但看看邓禹满脸粉嫩兼无辜,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和邓禹讲道理,当下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像你这样的神童,尚且天天用功,那像我这样的笨人,更应该日夜发奋了?”
邓禹涨红了脸,嘟囔道:“我可没这么说。”但那表情,分明是对刘秀的话表示默认:不好意思,你确实比我笨!
刘秀哈哈大笑,道:“我问你,你这么辛苦读书所为何来?”
邓禹怔了怔,答道:“当然是求学问。”
刘秀大摇其头,道:“这话别人说,我信。你说,我不信。你读书,只不过是为了争强好胜,是要证明你比所有人都聪明。”
要说刘秀看人,那真是一看一个准,多年以后,正是因为天性中的争强好胜,使邓禹遭遇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失败,并几乎就此一蹶不振,当然此乃后话,且按下不表。此时的邓禹,尚未吃过亏,自然对刘秀的批评不服气,以为刘秀只是妒忌,于是撇着嘴,不屑言语。
刘秀长叹一口气,他知道,邓禹从小就在鲜花和掌声中长大,优越感早已渗透于每个毛孔,在邓禹眼中,从来都只有别人错而自己对,因此,要想让邓禹转变观念,只能从根本上将其彻底击溃。他于是问邓禹:“六经从何而来?”
“圣人著作。”
“圣人在著作六经之前,可曾读过六经?”
“不曾。”
“然则圣人之意思,又从何而来?”
邓禹迟疑间,刘秀已自答道:“圣人之意思,无不自这世间万物而来。道何在?无所不在。在野泽,也在闹市;在南阳,也在长安;在愚夫,也在美人。
我之所以成心,便是要警醒于你。都说你善《诗》,《诗》三百篇,第一篇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意思?你读一万遍也不能领会,但你看上美人一次,就全明白了。
圣人之所以著六经,无非因为深情。你未经世事,不近人情,怎能求得六经真义?书斋方寸之地,怎敌河山万里?我实话告诉你,你固守六经不放,好比是盆中之虫,终日行绕,不离其盆。
读万卷书,更须行万里路。读六经而不阅世事,有如买椟还珠,入宝山而空回。纵使勤苦,也只是徒然费神伤身,有何益哉!
六经是死经,这世界才是一部活经。你前日责备于我,也是一片爱我之心,非我不听也,我岂不读经哉,我读活经是矣!”
邓禹真后悔自己这次来了,非但没讨回公道,反多挨了一番教训,神色间不免怏怏。刘秀知道邓禹心中委屈,于是笑道:“你且随我到河边。”邓禹连连摇头:“去河边做甚,又陪你看美人?不去,不去。”刘秀轻踢邓禹一脚:“叫你去你就去,哪儿来这许多废话?”
到了河边,刘秀指着河水,问邓禹道:“看这水,你想到什么?”
邓禹犹豫片刻,试探答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刘秀打断邓禹:“我不问孔子,问你。”
邓禹一时语塞,心想,水就是水呗。刘秀道:“水,天下之至柔弱也,所以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燃;所以依地而流,随势而变,或邅回川谷之间,或滔腾大荒之野。”
邓禹迷茫地望着刘秀,不知他意在何处。刘秀步入正题,昂声道:“我就是这水!你看这水,虽然此刻在这河道中踌躇打转,不进不退,殊不知其志向固已远大,而它也必将抵达。”
“有多远大?”
刘秀遥指东方,有不可方物之概,傲然道:“大江,沧海!”
邓禹默然良久,失神叹道:“听说刘兄在舂陵之时,终日飞鹰走马,游侠浪荡,并无特异过人之处,但我族兄邓晨对你评价之高,却更在令兄刘伯升之上,许曰:舂陵刘氏,一枝独秀。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听闻刘兄之言,始信族兄邓晨所言非虚。刘兄之才,殆天授乎?”
刘秀大乐,邓禹这孩子尽说实话,他拍拍邓禹的头:“低调,低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