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皇族资本”的存在而命名的皇族街在1914年日本人占领青岛后改名为姬路町,1922年中国政府收回青岛后又更名为兰山路。我自然又是以不变应万变,在心里亲热地叫它“皇族街”。比起小时候看到的皇族街,如今这里已是又脏又乱了,人多,店多,车多,垃圾多,路面坏了也不修,马路牙子蚯蚓一样曲扭着翻起来,好几处都断了。下水道的铁质井盖没有一处是完备的,肯定早就送进兵工厂变成了枪炮子弹,深深浅浅的井上覆盖着烂草席或者烂木板,有的干脆什么也不盖,就像城市的黑眼睛无奈地望着飘过烂云败絮的天。歪七扭八、伤痕累累的行道树还没有发芽,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想想小时候,这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安静得能听到蝴蝶扇翅的声音,偶尔会有德国人从石条铺成的人行道上走过,戴着高筒礼帽,拄着亮闪闪的金属的文明棍,妇人和公主们的裙子拖在地上,地上的清洁和裙子的清洁是一样的。而我,一个中国小孩,怯生生地跟在父亲后面,好奇而羡慕地望着他们。父亲是莱茵河牛肉店的雇员,负责把一份份切成方块的新鲜牛肉送到喜欢享受牛排的德国人家里。他剪了辫子,穿着老板为他特制的黑色燕尾服和领子浆得笔挺的白衬衣,细脖子上打着蓝色领带,以此为通行证,每天都在欧人区走家串户。他会骑马也会骑脚踏车,但为了表示对德国人的尊敬,他情愿不计苦累地走来走去。他喜欢带着我,因为据说这样我就可以受到西洋文明的熏陶。后来父亲又把我送进了魏玛小学,这是一所德国孩子才能上的小学,除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我,只是觉得父亲本事真大。所有羡慕我的家长和孩子都认为:父亲本事真大。
好在皇族街的建筑依旧,都还是德国人的风格,阳台、拱廊、塔楼、罗马柱、偌大的绿色盔甲帽,浪漫而华丽的各色装饰就像土地本身一样凝固在飞驰的时间里。尤其是傲岸的“皇族资本”,右边是圆形的两层,左边是六角形的三层,中间是方形的五层,一律用赭色花岗岩砌成,结实得就像万年不坏的城堡,庄严而优雅、怀旧而稳健,就像一个有着世袭爵位的贵族,既有忍不住的炫耀,又有死硬的不肯丢弃传承的保守。德国人把他们与生俱来的风度和气质融化在建筑艺术上,就算他们早已远离而去,“模范殖民地”依然发挥着“模范”的作用。
我穿过马路,把脚踏车靠在行道树上,走向“皇族资本”的大门。门柱前后、台阶上下,都站着警察,往上看,阳台和塔楼的窗洞里也有警察的影子,枪都架着,有步枪也有机枪,随时准备射击的样子。再看对面,我的天,依然是德国式建筑的三层楼顶上,足有一个班的警察趴在上面,枪管直对着街面和皇族街的两端。戒备森严是可以想见的,但没想到会如此紧张。我被拦住了,一个警察厉声让我走开。我说我是来“皇族”办事的,我要进去。一个西装革履、打着红领带的中国人从门厅里出来,打量着我盘问起来。我如实奉告:来历、身份、目的,还拿出证件让他看,发现他还是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就把“皇族”和《华报》的关系也说了:“其实我就是‘皇族’的人,我来这里跟走亲戚是一样的,不信你去问问里面的人。”红领带去了,一会儿出来说:“什么亲戚,没人认识你。”我说:“可我认识他们的人。”“谁?”“玛丽娅。”“哪国人?”我傻了,居然没向锦章问清楚。我说:“外国人。”红领带冷笑一声推我离开。我又说了许多,但没有一句是起作用的,只好硬往里闯。红领带掏出手枪对准了我的脑袋:“想找死啊?”
我只好离开,骑着脚踏车朝前走去。我对调查受挫并不沮丧,无非是多一点儿曲折、多费些功夫。在香港干记者,被人拒之门外的时候多了,早已经习以为常。我来到斐迭利街的邮政所,拨通了锦章医院的电话,回答说锦章不在。又拨通了他家的电话,请他告诉我玛丽娅的联系方式、住址、年龄、相貌、国籍,等等。大概是守着太太的缘故,锦章支支吾吾的,只说了她住所的地址,就顾左右而言他了。我匆忙挂了电话,回身就走,一出邮政所,就见一个戴眼罩的独眼大汉立在门外,手里操着一根木棍,另有一个歪戴着礼帽的黑衣汉子正在搬动我的脚踏车,不远处是一辆封闭的三套马车。独眼大汉问:“你是‘皇族’的人?”看我点点头,又说:“你过来一下。”我看他脸色黑冷,独眼里含满阴光,没敢过去:“有什么事?为什么动我的车?”“阎王爷想见见你。”独眼大汉说着一步抢过来。我撒丫子就跑。他们喊着“抓贼”追过来。我对地形的熟悉挽救了我,等他们追上来,离我只有几步远,抡起的木棍就要够着我的头时,我拐向了汉堡街。前面不远就是警察局,我大喊一声:“救命哪!”警察并没有被我喊出来,但我身后的追杀却倏然不见了。
我余悸未消地回望着身后,伫立了半晌,心说: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他们怎么知道我是“皇族”的人?到目前为止,在青岛我只向“红领带”亮明了我的身份和意图,他和警察一样,应该是保护“皇族”的,怎么一转眼又使出人来要弄死我?
我来到警察局门口,说是来报案的。守卫用电话通报后让我等着,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被一个学生模样的小警察喊进了门厅。椭圆的门厅右首横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小警察歪靠到椅子上,问道:“怎么了?”我有点儿累,坐了下来。他说:“让你坐了吗?”我赶紧站起,把刚才的经历说了。他朝上翻着眼睛说:“你说有人用棍子打你?伤呢?让我看看。”“幸亏跑得快,没伤着。”“那就是抢了你的钱?”“也没有。”“一没有被抢,二没有受伤,来这里叨叨什么?走吧!”不得已我又亮明了身份。小警察仔细看了我的记者证,又听我说起“皇族事件”,突然直起腰说:“坐吧。”我笑笑,没有坐。他只好也站起来跟我说话。我期待的就是这种效果:来自香港《华报》的大记者,总不至于连一个青岛小警察也镇不住吧?小警察问:“你是要为‘皇族’说话呢,还是要为中国人说话?”我说:“你希望我为谁说话?”小警察说:“这个说不来。我就是想提醒你,你要是向着‘皇族’,可千万要小心点儿,有人要杀‘皇族’的人。”“我谁也不向。”“那人家为什么追你打你?”看来这小警察还不好对付。我笑笑,自己坐下,也让他坐下,又问起“皇族事件”的经过,小警察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这个小当差的知道什么?”
我说:“死了多少人总该知道吧?”“有说几个的,有说十几个的,还有说几十个的。”“实际有多少,警察局没有统计?”“‘皇族资本’正在解散,有的回国了,有的辞职了,有的失踪了,到底把谁抛进海里喂了鲨鱼,谁也说不清。警察局年前就变成了警察部队,忙着阻击共军呢,顾不上那么多。你是专门来的记者,现在就靠你破案了。”我又问:“凶手是谁?”“没抓住怎么知道?”“如果连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抓?”“倒也是。”“据上海的报纸说,暴徒不杀光头,有这回事?”“有,你最好也剃个光头。”我说:“我是来寻求保护的,能不能派几个警察跟着我?”“这个你得给我们队长说。”“队长呢?”“在前线。”“我算是白来了。”小警察说:“也没有白来,你总算知道警察是靠不住的。留在青岛的警察只有一个排,都调去保护‘皇族资本’了,也就是做做样子,不能让人家说发生了那么大的凶杀案,国民政府的警察视而不见。”小警察送我出门,小声问:“先生,你是中国人吧?”我没好气地说:“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外国人了?想问我是不是假洋鬼子就直接问呗!就是又怎么样?总不至于连警察也要消灭我们吧?”“那是,那是,不过嘛……”他犹豫着半晌不语。我期待着,却听他吞下了后半截话,干干脆脆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