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的公共假日12月16日,既是1838年“移民先驱”(Voortrekkers)布尔人(Boer)击败祖鲁人(amaZulu)的胜利纪念日,也是1961年非洲人国民大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简称非国大,ANC)的武装组织“民族之矛”(Umkhonto weSizwe)的成立纪念日。 几经更名后,这一天在1994年最终被重新命名为和解日(Day of Reconciliation)。但对于许多南非人来说,1997年的这一天更多是作为纳尔逊·曼德拉漫漫征程中的重要里程碑被记住的,而不是其充满痛苦的起源。
在这个星期二的下午,西北省(Northwest)省会马菲肯市(Mafikeng)的温度已经达到摄氏35度以上,参加非国大第50届全国代表大会的3000多名代表聚精会神地静待曼德拉总统做政治报告。几分钟前,他就坐在即将卸任的全国执行委员会(National Executive Committee,NEC)领导集体成员中间。当他走向讲台时,解放歌曲昂扬的歌声被热烈的掌声淹没,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与大多数高个子的人不同,曼德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高,而是腰杆笔直地站着宣读报告。演讲朴实无华,他相信自己话语的力量,因此很少使用他的一些同胞非常喜欢的修辞。从1994年第一次民主选举的欢庆中诞生的新南非,当时已在经历难产之后的创后痛。
对于非国大作为执政党所扮演的角色,曼德拉说:“尽管我们的人民在稳固民主体制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我们仍然处于一个需要时时小心,以将这个新生儿抚养成人的过程中,这是过去三年我们工作中的基本信念。”
如果说未来是确定的,那么过去则正在被证明是难以预测的。暴力犯罪——过去不公正和不公平的遗产之一——正在成为每日的头条新闻;尽管政府寻求以促进增长的政策和平权行动来解决失业问题,但仍令大多数人感到不满。这些被反对党,特别是国民党(National Party) 所利用。国民党曾是种族隔离时期的执政党,后在1996年,以无法影响政府的政策为由,从民族团结政府(Government of National Unity,GNU) 中退出。
关于国民党的政客,曼德拉说:“这个政党中比较正直的人是不支持退出民族团结政府的决定的。他们在行政管理的位子上,其执政的动力是既要保护阿非利卡人(Afrikaners)的利益,也要保护其他人的利益。”
正如曼德拉在1997年12月所说的,那时有一种期待感。上一年在南非出现了一些戏剧性的事件,如班图·霍罗米萨将军(General Bantu Holomisa)被开除出非国大,以及一个分裂出来的政党——联合民主运动(United Democratic Movement)——的成立。这些必定使人回想起1959年非国大分裂,另成立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Pan Africanist Congress of Azania,PAC)的伤痛。 霍罗米萨曾是受到拥戴的人民之子,以直抒己见而声誉卓著,但非国大内部出现民粹主义倾向也是他的“功劳”,同样推波助澜的还有温妮·马迪基泽拉—曼德拉(Winnie Madikizela-Mandela)以及非国大青年团(ANC Youth League,ANCYL)口无遮拦的主席彼得·莫卡巴(Peter Mokaba)。
当时存在着继任者的问题。曼德拉已经表达了要在这次会议上从非国大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的愿望。在1996年7月7日星期日的电视广播中,曼德拉确认了他将不参加1999年大选的传言,兑现了他在1994年宣誓成为这个国家首位民选总统时许下的承诺。他认为,尽管根据宪法规定,他可以服务两个任期,但鉴于他已经为全体人民的更好未来奠定了基础,一个任期就足够了。
媒体评论员和分析家将这次会议视为一个信誉卓著的英雄交出权杖的殿堂。谁将接替他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塔博·姆贝基或是西里尔·拉马福萨(Cyril Ramaphosa)。 他们两人在解放斗争事业上都功绩斐然。拉马福萨在民主南非大会(Convention for a Democratic South Africa,CODESA) 上表现出色。民主南非大会于1991年10月开始,1993年结束,最终成果是在1996年5月8日通过了南非新宪法。姆贝基作为曼德拉的副手在管理国家事务上获得广泛赞誉。
因急于平息那些认为科萨语(isiXhosa)族群在主导非国大的批评,曼德拉在1994年向另外三位非国大的领导人——沃尔特·西苏鲁(Walter Sisulu)、托马斯·恩科比(Thomas Nkobi)和雅各布·祖马(Jacob Zuma)——提出继承人的问题时,推荐了拉马福萨。 但他们建议曼德拉选择姆贝基。姆贝基最终在1997年被选为非国大主席,使他将先于拉马福萨成为国家总统。
5天的会议大戏中,一抹辛辣的调剂是非国大领导人的选举,6个职位中只有2个是需要竞争的。姆贝基毫无争议地当选非国大主席,雅各布·祖马成为副主席。温妮·马迪基泽拉—曼德拉曾考虑与祖马竞争副主席,但她没能得到足够多大会代表的支持,未获提名,从而被迫退出。许多人认为她与民粹主义运动有染,对政府缺点的批评尖酸刻薄,有时就像是在向她的前夫曼德拉进行挑衅。这与其非国大成员的身份格格不入,从而导致她在选举中蒙羞。卡莱马·莫特兰蒂(Kgalema Motlanthe)被选为总书记,他曾经是工会成员,并同曼德拉和祖马一样,也曾在罗本岛(Robben Island) 的监狱服刑。门迪·姆西芒(Mendi Msimang)接替阿尔诺德·斯托菲莱(Arnold Stofile)成为财务长。另外两个竞选的职务是全国主席和副总书记。莫修奥·“恐怖者”·莱科塔(Mosiuoa“Terror”Lekota)击败了从前罗本岛的狱友史蒂夫·奇韦特(Steve Tshwete) ,成为全国主席;滕吉韦·姆廷措(Thenjiwe Mtintso)以微弱的优势击败了马维维·米亚卡亚卡—曼齐尼(Mavivi Myakayaka-Manzini),当选副总书记。
* * * * *
1997年12月20日下午大会结束时,曼德拉再次以严肃的形象出现,并做了告别演讲。他合起双手放在胸前,脱稿道出肺腑之言。他没有点名,但要求继任的领导人警惕那些围绕在他或她身边的只知唯唯诺诺的人。
“尤其是在如此重任下,一个未经反对即当选的领导人,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消除领导层中同僚的顾虑,使他们在这个解放运动内部的组织架构中能够没有任何恐惧地畅所欲言。”
待掌声平息下来,他又详细阐述了领导人所面临的冲突:既要允许组织内部有不同意见并得到自由表达,同时又必须维系组织的团结。
“人们甚至应该能够公正地批评这个领导人,只有这样,你才能够把同仁们凝聚在一起。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要容许不同的意见,只要这些意见不会损害组织的声誉。”
曼德拉引述了中国革命期间一位政策批评者的故事作为例子。中国领导集体“对他是否在革命运动的组织之外说过损害组织声誉的话进行了审查”,审查结果表明他没有此类行为,于是这名批评者得以用中华全国总工会主席的身份进入中央委员会。
他们“赋予他必须承担的责任,”曼德拉在阵阵笑声中说,“而他则被迫少说话、多担责。”
他继续说:“幸运的是,我知道我们的主席对这个问题深有体会。我知道的一点是,他在工作中始终以一种同志式的精神接受批评。我坚信,他……不会排挤任何人,因为他知道,[重要的是]让强大且有独立思想的人围绕在周围,他们能够在运动的组织内部对你提出批评、改进你的工作。因此当你制定新的政策时,那些决定将万无一失,没有任何人能够成功地否定它们。在这个组织中,没有人比我的主席姆贝基同志对这个原则理解得更深。”
曼德拉回到演讲稿上继续,重申领导者与“那些拥有的资源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的名流权贵”的交往,会如何导致他们忘记“那些在我们孤立无援的困难时期和我们站在一起的人”。
在一轮热烈的掌声之后,曼德拉继续演讲,证明非国大继续与古巴、利比亚和伊朗这些国家维持关系的正确性。这针对的是那些曾经支持种族隔离政权的政府和国家领导人的离间。曼德拉对在座的外国客人表达了感谢,他们来自曾经拒绝种族隔离政权的国家和世界性的反种族隔离运动。“他们使我们的胜利成为可能。我们的胜利就是他们的胜利。”
在演讲快结束时,曼德拉花了一些时间承认这场斗争的脆弱性及其取得的成就。尽管斗争已经取得了显著的成功,但挫折和后退也一直存在。
“这并非由于我们不会失败,”他说,脱离了写好的讲稿,“和其他任何组织一样,过去我们遇到了许多困难。
“我们曾有一位也是毫无争议当选的领导人,后来我们和他一起被捕了。 按照当时的标准,他很有钱,而我们非常穷。秘密警察拿着一份《镇压共产主义条例》( Suppression of Communism Act ) 对他说:‘看看这里,你有好几个农场,但按照这里面的一项条款,如果被判有罪,你将失去这些财产。你在这里的同伙都是些穷人,他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于是这位领导人选择用自己的律师团队,而拒绝与其他被捕的人一起抗辩。引导他作证的律师告诉法庭,被告在许多文件中要求与白人平等的权利:他的代理人怎么认为?他自己的看法是什么?”
回忆起这些,曼德拉轻笑了一下继续道:“这位领导人说,‘绝不会有那样的事’。他的律师说,‘但是你和你的这些同事认可这种说法吗?’这位领导人正要指向沃尔特·西苏鲁,法官打断他,‘不,不,不,你只说你自己。’但是被捕的经历对他来说太难以承受了。”曼德拉停了一下,像是在回味。“现在我们仍然感谢他在我们被捕前的那段时间里发挥的作用。他曾经做得很好。”
他没有停下来解释最后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这引起哄堂大笑——“做得很好”,是感谢这位领导人为组织的服务,还是对他的物质财富的讥讽?——曼德拉结束了他的脱稿评论。
“我说这些,”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是因为如果有一天我自己屈服了,而且辩称‘我是被这些年轻的家伙误导了’,只要记得我曾经是你们并肩奋斗的伙伴。”
回到讲稿上,他说是时候交出指挥棒了。“我个人期待着这样的时刻,”他继续道,“我,以及你们在这里看到的那些我的老伙计们,能够近距离地观察,并站在一定距离之外做出判断。随着1999年一天天临近,作为国家总统,我将努力移交越来越多的责任,从而保证向新总统班子的平稳过渡。
“这样我将能够有机会在晚年含饴弄孙,并尝试以多种方式为所有南非儿童提供帮助,尤其要帮助在过去无视儿童疾苦的体制下深受其害的不幸的孩子。我也将有更多的时间继续与泰霍波(Tyopho)——即沃尔特·西苏鲁、戈万叔叔 和其他人进行辩论,岛上这场持续了20多年的关于教育目的的激烈政治论辩尚未得出定论。
“我向你们保证……我将以自己的绵薄之力继续为这个国家的转型、为非国大服务。非国大是唯一能带来转型的解放运动组织。作为非国大的普通一员,我想我也将拥有许多在过去岁月里被剥夺的特权:尽我所能地批判,对贝壳屋大厦(Shell House) 的任何专制迹象提出挑战,自下而上地为我喜欢的候选人游说。
“但我希望更严肃地重申,我将依然是非国大一名遵守纪律的成员。在执政的最后几个月里,我将始终遵循非国大规章的指引,并将建立机制,使你们能够对我的任何不当行为提出严厉的斥责……
“我们这代人经历的是一个以冲突、血腥、仇恨和不容异己为特征的世纪。在这个世纪,人们试图消除穷人和富人之间以及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但未能彻底解决。
“我希望我们非国大的努力,在过去和将来都有助于寻求一个正义的世界秩序。
“今天标志着这场接力赛又一轮的结束,而这场比赛还将继续数十年。我们退出赛道,从而使新一代能干的律师、电脑专家、经济学家、金融专家、实业家、医生、工程师,还有最重要的普通工人和农民,能够把非国大带入新的千年。
“我期盼这样的时光:可以沐浴着阳光醒来,平静安宁地漫步在我家乡库努(Qunu) 的丘陵与峡谷之中。我对这样的憧憬充满信心,因为当我这样做的时候,看着孩子们脸上发自内心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我就会知道,塔博同志,你和你的团队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你们正在继续取得胜利。
“我知道,非国大充满活力,它将继续引领我们前进!”
与会代表和受邀参会的来宾纷纷起立,开始欢唱、鼓掌、随着此起彼伏的歌声摇摆。他们最终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这既是与一位卓越超群的南非之子告别,也是伤感地承认,不论发生什么,南非都不再是从前的南非了。
“纳尔逊·曼德拉,没有人能像他一样。”这首自由之歌的乐声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