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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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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回书上半,刻画金莲与西门庆初次偷情。《水浒传》主要写武松,“奸夫淫妇”不是作者用笔用心的所在,更为了刻画武松的英雄形象而尽量把金莲写得放肆、放荡、无情,西门庆也不过一个区区破落户兼好色之徒。在《水浒传》中,初次偷情一场写得极为简略,很像许多文言笔记小说之写男女相悦,没说三两句话就宽衣解带了,比现代好莱坞电影的情节进展还迅速,缺少细节描写与铺垫。《金瓶梅》之词话本、绣像本在此处却不仅写出一个好看的故事,而且深入描绘人物性格,尤其刻画金莲的风致,向读者呈现出她的性情在小说前后的微妙变化。
词话本在王婆假作买酒离开房间之后、西门庆拂落双箸之前增加一段:“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回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随即便是拂箸、捏脚、云雨。
且看绣像本中如何描写:金莲自王婆走后,“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看。西门庆坐在对面,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问道:‘却才到忘了问得娘子尊姓?’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姓武。’西门庆故作不听得,说道:‘姓堵?’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笑道:‘呸,忘了,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炊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半日不作声,假意失声道屈。妇人一面笑着,又斜瞅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门庆道:‘我替娘子叫屈哩。’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但看这里金莲低头、别转头、低声、微笑、斜瞅、斜溜,多少柔媚妖俏,完全不是《水浒传》中的金莲放荡大胆乃至鲁莽粗悍的做派。至此,我们也更明白何以绣像本作者把《水浒传》中西门庆、王婆称赞武大老实的一段文字删去,正写了此节的借锅下面,借助于武大来挑逗金莲也。
词话本中,西门庆假意嫌热脱下外衣,请金莲帮忙搭起来,金莲便“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此节文字,实是为了映衬前文武松踏雪回来,金莲“将手去接”武松的氈笠,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随即“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我们要注意连西门庆穿的外衣也与武松当日穿的纻丝衲袄同色。然而绿色在雪天里、火炉旁便是冷色,在三月明媚春光里,金莲的桃红比甲映衬下,便是与季节相应的生命之色也。不过,金莲接过西门庆外衣搭放停当,再加一个“连忙”,便未免显得过于老实迟滞,绣像本作:“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门庆笑着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支箸来。”须知金莲肯与西门庆搭衣服,反是客气正经处;不肯与西门庆搭衣服,倒正是与西门庆调情处。西门庆的厚皮纠缠,也尽在“偏要”二字中画出,又与拂落筷子衔接,毫无一丝做作痕迹。
《水浒传》和词话本中,都写西门庆拂落了一双箸,绣像本偏要写只拂落了一支箸而已。于是紧接下面一段花团锦簇文字:“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支。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拂落了一支箸者,是为了写金莲的低头、踢箸、笑言耳。正因为金莲一直低着头,所以早就看见西门庆拂落的箸;以脚尖踢之者,极画金莲此时情不自禁之处;“走过金莲这边来”补写出两个相对而坐的位置,是极端写实的手法;而“只一捏”者,又反照前文金莲在武松肩上的“只一捏”也。西门庆调金莲,正如金莲之调武松;金莲的低头,宛似武松的低头。是金莲既与武松相应,也是西门庆的镜像也。
《水浒传》在此写道:“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金圣叹在此处评道:“反是妇人搂起西门庆来,春秋笔法。”词话本增加一句:“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道:‘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则金莲主动搂起西门庆来这一情节未改,并任由金莲直接说出情怀。
且看绣像本此处的处理:“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啰唣!我要叫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妇人叉开手道:‘你这厮歪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金莲“要”叫起来、“要”大耳刮子打,写得比原先的“你真个要勾搭我”俏皮百倍。西门庆不说“作成”而说“可怜”,是浪子惯技;“打死也得好处”是套话,也与后来王婆紧追不放要西门庆报酬而说出的“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相映,与金莲当日回家骗武大说要给王婆做送终鞋脚相映,可见死亡之阴影无时不笼罩这段奸情。至于“摸裤子”“抱到王婆床炕上”,终于改成西门庆采取最后的主动,而不是金莲。
后来,王婆专等二人云雨已毕,撞进门来(王婆已是在门外一一偷听了也,否则哪里有这等巧乎)。《水浒传》作:“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词话本作:“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多了“大惊小怪,拍手打掌”八字,少了一个“怒”字,王婆的虚伪栩栩如生。然而绣像本此处的描写仍是魁首:“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一个“低低”,讽刺至极。
下面一幕,《水浒传》作:“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词话本作:“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便双膝跪下说道:‘干娘饶恕。’”多一慌,多一双膝跪下,自是《金瓶梅》中的金莲,不是《水浒传》中那似乎已经“久惯牢成”的金莲,却又未免与前文西门庆说“干娘知道”不合,故知绣像本无“干娘知道”四字之妙。《水浒传》且多“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然而绣像本的王婆不劳吩咐便已低声了,将老奸王婆讽刺入骨。绣像本写王婆闯入之后:“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说得一声:‘干娘饶恕。’”金莲的红脸、低头,都描画其初次偷情,廉耻尚存,不是所谓久惯牢成的淫妇。后来王婆提条件:“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金莲又“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被王婆催逼不过,才“藏转着头,低声道:‘来便是了。’”这与《水浒传》以及词话本里面,金莲不仅不慌不羞,而且一口答应、毫不作难,简直大相径庭。词话本、绣像本比《水浒传》又多出一个小小波折,以尽力描写王婆的老奸,那便是王婆要二人各以信物为凭。西门庆拔下头上簪子给了金莲。至于金莲,词话本中作“一面亦将袖中巾帕递与西门庆收了”。然而在绣像本中,“妇人便不肯拿甚的出来,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绢纱汗巾,掠与西门庆收了”。金莲初次偷情的羞耻、王婆惯家的奸滑,尽情写出。而金莲到此地步,竟是万万不能回头了。
《水浒传》中,三人又吃酒到下午时分,金莲道:“武大那厮也是归来时分,奴回家去罢。”词话本同。一个“那厮”,绝无恩义,是《水浒传》写狠毒无情淫妇的笔法。绣像本删去此句,只保留一句“奴回家去罢”,便含蓄很多,也使得金莲的形象与前面改写处保持了一致性:一个初次和西门庆——一个第二次见面而已的陌生男子——偷情的妇人。
郓哥何尝有什么“义”愤?回目中的“义愤”,适足以衬托出实际上的义少愤多。西门庆固然不是,但西门庆本人对于郓哥却无怨有恩,盖郓哥“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西门庆是他的施主。然而为了王婆的一口气、武大的三杯酒,郓哥便把他告发了,且帮武大定计捉奸——武大于郓哥何有哉?所以回目说他是出于“义愤”,这个“义”字实在是春秋笔法,读者须明察。郓哥激武大,是为了不愤西门庆、潘金莲之外那个全不相干的王婆,然王婆打郓哥,也是不能忍气之故(郓哥也着实气人)。王婆之愤,牵动了郓哥之愤,郓哥之愤,又牵动了武大之愤,以致武大忘记了武松临行前的吩咐,不仅与人吃酒,而且不等武松回来,便去自行捉奸,以致事败身亡。此回书的下半截,描写的都是一个“气”。绣像本第一回中,提出世人难免“酒色财气”,至此,酒、色、财、气已全部呈现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