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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勾使)

一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书中第一次写十一月大雪,是第二回中金莲挑逗武松一幕,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一片洁白的背景,就好像京剧舞台上的空白背景,最能够衬托出人与人之间各种欲望与矛盾的纠缠。这一回,背景又是漫天白雪,人物与情节却越发花团锦簇。从西门庆大闹妓院、月娘烧香、西门庆赔礼、夫妻言归于好,到次日众人摆酒庆贺、月娘扫雪烹茶,到次日雪晴,桂姐向西门庆赔礼、与西门庆和好(夫妻反目前后经历了四个月,和好如此之难,而嫖客与妓女反目不过两天,和好如此之易,作者妙笔春秋),到当晚玉楼生日酒宴,西门庆和六个妻妾一起行酒令,直到酒阑人散,瓶儿被雪滑倒,又到金莲房中二人夜话,一一写来,峰回路转,波澜叠起,而且情节往往两两对应:比如西门庆与月娘和好,后来又与桂姐和好;桂姐的叔叔乐工李铭劝解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次日又来为桂姐做说客;伯爵在丽春院说笑话帮衬西门庆和桂姐,王姑子则在西门庆家里说笑话给月娘、金莲众人解闷。虽然头绪纷繁,然而无不围绕着两次和好进行,所以细节虽多不乱,且有鸳鸯锦的效果——图案明暗相对,回环往复。全回且以雪夜开始,以雪夜结束。

西门庆在妓院里,偷觑到桂姐儿接客,故此大闹丽春院;回家来,又偷觑到月娘烧夜香,祈祷丈夫早日回心转意,“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妾之愿也”。故此深受感动,和月娘重归于好。张竹坡在《金瓶梅读法》中谈道:“此书有节节露破绽处,如窗内淫声和尚偏听见;私琴童,雪娥偏知道……” 黄卫总(Martin Huang)近作《中华帝国晚期的欲望与小说叙述》( Desire and Fictional Narrativ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第四章《金瓶梅中欲望的物质性及其他》,也提到《金瓶梅》中偷听、偷觑行为的重复出现,“简直变成了书中的一个仪式”,并把这种行为与小说写作本身联系在一起,因为小说就和偷听、偷觑一样,也是使得读者视线侵入私人生活空间的方式之一。 [1] 此外,阅读非圣贤经典的、消闲性质的小说,尤其像《金瓶梅》这样具有“不道德内容”的小说,更是要在私下进行,颇有戳破窗户纸向里面偷看的况味,也(对于正统道德信条)具有潜在的颠覆性。

偷听与偷觑在第二十、二十一回里面的确具有结构上的重要性:二十回以春梅、金莲、玉楼窥视西门庆、瓶儿始,以西门庆窥视到桂姐接客终。紧接着就是西门庆打马回家,“只见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心内暗道:此必有蹊跷。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听觑”。西门庆的疑心简直就好像因为刚刚识破了一个骗局而被格外挑动起来的。然而他下面看到的一幕却没有使他愤怒,而使他感动:这种情节上的平行对照极为明显,不容忽视。而且,倘若没有识破桂姐的骗局、对青楼艳情感到短暂的幻灭,西门庆恐怕还不会充分地被月娘“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这样的祝词所打动。不过这里的关键在于,窥视对于被窥视的两个人来说具有十分不同的利害关系:桂姐当然不想被西门庆识破,然而月娘焚香祈祷就很难说,就算不是存心想被识破,至少她知道被识破对她是有利无害的。

张竹坡认定月娘烧香是有心作为,暗自希冀被西门庆听到。在这里,绣像本再次比词话本含蓄很多,一来词话本中月娘的祝词有“瞒着儿夫祝赞三光”之语,自称“瞒着”,似乎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二来关于月娘烧香有一首七言绝句,词话本中,这首绝句的最后两行是“拜天尽诉衷肠事,哪怕旁人隔院听”,绣像本则作“拜天尽诉衷肠事,无限徘徊独自惺”。词话本是已经明明把月娘烧香的有心造作透露给了读者,绣像本则绝对不肯直言。月娘的内心世界,在比较直截了当的词话本中得到更多明白直露的表现,绣像本却每每含蓄从事,这只是众多例子中的一例而已。

按说西门庆归家时,已是一更天气,时候不算很早;到家门口,“小厮叫开门”,动静也不可谓不大;然而正好在他进门之后,小玉方拿出香桌,月娘方出来拜斗,机缘实在不可谓不巧。而且须知月娘感动西门庆,最关键的不是烧香这一行为,而是她的祈祷词。西门庆既然能够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可知月娘不是默默祈祷,而是说出声来。虽然夜深人静,她的声音也必须相当大——至少是正常的说话声音而不是低声细语——才能被仪门粉壁外的西门庆听得如此真切。金莲后来讽刺说:“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使汉子知道了!”被绣像本的无名评点者称为“齿牙可畏如此”,又说“亦自有理”,更可见月娘此举之暧昧。

月娘与西门庆言归于好,同宿了两夜,心情转佳,对五位小妾,尤其是曾经特意劝说她与西门庆和好的孟玉楼,格外慷慨大方。大雪夜过后的第三天,正值十一月二十七日玉楼的生日,月娘开玉楼的玩笑说:“今夜你该伴新郎宿歇。”又对众人说:“吃罢酒,咱送他两个回房去。”其喜悦轻松口气,如闻其声。

绣像本此回的回首诗词,用的是北宋词人周邦彦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自少人行。”

张竹坡在此批道:“黄绢幼妇。”意即“绝妙”也。这首词写的是一个寒冷的深夜,在温暖如春的青楼之中,客人与妓女对坐,她劝他今夜不要走。留宿在她家。那种温柔旖旎的风光,尤其是女子劝说男人的话语,充满了强烈的诱惑力。对照西门庆的遭遇,便造成了既直接又微妙的反讽。直接的反讽,是西门庆看到桂姐接客:对于那个客人来说,桂姐的怀抱固然是温柔乡,对于西门庆来说,却哪怕“马滑雪浓”,路上行人绝踪,都要“大雪里上马回家”也。微妙的反讽却发生在来家之后:西门庆被月娘感动,于是从粉壁后出来,“抱住月娘”,“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温言软语、赔礼道歉,然而月娘理也不理,一直作势要赶他走,说:“大雪里,你错走了门儿了,敢不是这屋里?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甚情节?……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又说:“我这屋里也难安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着丫头撵你!”大雪之夜,西门庆既无纤手为之破橙,也无人对之调笙,更无人低声软语挽留。直到次日,众妾安排酒宴,请西门庆、月娘赏雪,“在后厅明间内,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安兽炭,摆列酒筵”,句句暗合词中描写,锦幄、兽烟、纤手,一时俱全。然而相隔不到一日,还在“大雪里”,西门庆又往院中去看李桂姐了——家里的妻妾,毕竟挽留不住他。

二 《南石榴花·佳期重会》

《金瓶梅》中的曲,往往意味深长,或映照书中情节,或渲染人物性格,或暗示感情的波澜,或预言事态的发展。书中人物点唱曲子,每每泄漏自己的心境或者是有意借曲传情。这一回里,金莲吩咐四个丫鬟在酒宴上演唱《南石榴花·佳期重会》,借此影射月娘,西门庆听曲而知音,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这支曲子不题撰人,收录在谢伯阳所编《全明散曲》。其中唱道:“佳期重会,约定在今宵。人静悄月儿高,传情休把外门敲。轻轻的摆动花梢,见纱窗影摇,那时节方信才郎到。又何须蝶使蜂媒,早成就凤友鸾交。” 蝶使蜂媒者,意谓何须玉楼、金莲辈劝说也。

金莲处处与别人不同,处处与西门庆彼此心意相通。西门庆被应、谢二人劝回妓院,玉楼纳闷道:“今日他爹大雪里那里去了?”金莲一猜便中,说西门庆一定是去了李桂姐家。玉楼却还不相信西门庆会这么快就原谅桂姐,要和金莲赌誓。金莲不仅猜中,而且连前因后果都忖度得八九不离十。同时,西门庆也是金莲的“知音”:金莲吩咐家乐唱“佳期重会”,众人都不理会,西门庆却立刻解悟了曲中深意,而且当时“就猜是他干的营生”。得到证实之后,他便“看着潘金莲,说道:‘你这小淫妇,单管胡枝扯叶的。’”对于现代读者以及不熟悉曲子的当代读者,这是一个谜,直到次日晚上,西门庆才把谜底揭破。他对玉楼解释说:“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心等着我一般。”这时西门庆正在玉楼房里,他听到瓶儿被雪滑倒而金莲大声嚷嚷着抱怨瓶儿弄脏了她的鞋,便对玉楼说:一定是金莲先踩在泥里把人绊了一跤,然后反而赖在别人身上。“恰是那一个儿,就没些嘴抹儿”(意谓瓶儿老实、不辩解也不反驳)。西门庆可谓知金莲至深,二人心意相通,旗鼓相当。西门庆爱金莲,便因为她这份聪明伶俐;爱瓶儿,便因为她“没些嘴抹儿”。然而西门庆独独对玉楼不甚着在意里,书中写西门庆在玉楼屋里两人讲话,到此已经是第三次了(十二回、十九回各一次),每次二人都在谈论别人——不是说金莲,就是说瓶儿。书名金、瓶、梅,固宜。

三 “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

玉楼生日宴会上,大家行酒令,各人所行的令若有若无地与各人身份、经历、未来遭遇暗合,被《红楼梦》作者学去。其中尤以西门庆的酒令最趣:“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耳边金鼓连天震。”似乎是以楚汉争锋比喻月娘、金莲、瓶儿(推及书中其他妇人)之矛盾,而虞美人反而成为自喻。盖瓶儿死后,西门庆口口声声要随她而去,不久之后便真的一命呜呼也。金莲与陈敬济偷情,“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瓶儿与西门庆偷期,曾经“搭梯望月……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雪娥与来旺偷情,后来卖入守备府受春梅的折磨,恰似一只“折足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李娇儿“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娇儿名字暗喻春天的桃李,她是青楼出身,二士入桃源不是《桃花源记》的那个桃源,而是刘晨、阮肇遇见神女的桃源,预示着娇儿在西门庆死后,率先再嫁,彼时已开落红满地之冷局。玉楼完令,“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预示着将来与李衙内的美满姻缘。

四 辞令妙品

应伯爵、谢希大受了李家的贿赂,来劝说西门庆与桂姐和好,其辞令相当可观。先是二人说:“俺们甚是怪说他家:‘从前已往,在你家使钱费物,虽故一时不来,休要改了腔儿才好。’”一方面告诉西门庆已经责备了李家替他出气,一方面又从侧面点出西门庆这一向都不曾去看桂姐,则暗示西门庆冷落桂姐在先也。虽然不能以这个辩护桂姐接客,至少让西门庆心里也回味到自己的不是。看西门庆仍然不肯回心,伯爵便施展其妙舌,特地提出桂姐根本不曾和那个客人沾身,“这个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才到了不多两日。这陈监生号两淮,乃是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拿了十两银子,在他家摆酒请陈监生”。平空出来一个号两淮的陈监生,又带出一个陈参政,于桂姐见客一事全然无谓,但是却一定要说,似言桂姐桂卿相交的也不是等闲之人,而伯爵深知西门庆会被势利打动也。最后一着,便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显的我们请不得哥去,没些面情了”。帮闲以利口谋生,则其齿牙必有可观,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做得来的。


注释

[1] Martin W. Huang, Desire and Fictional Narrativ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 Ch. 4.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 87-90. xZ84I80R+qNo3g6D6hSoTZ+g9IGRzRtruuowToDzFUBkppctjV0W7auvBWkJCJJ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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