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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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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儿与金莲,处处对写,两两对照。西门庆娶金莲时怕武二讨还血债,娶瓶儿则又怕花大告瓶儿孝服不满(子虚曾因花大等人告遗产事被抓到东京下狱,西门庆因此胆寒)。然而都是亲兄弟,武二为兄报仇,花大则毫无兄弟情肠,二话不说便被金钱买通。西门庆怕花大却还胜过怕武松者,是武松的社会地位不如花大,影响不如花大,武松凭借的只是自身的气力、武艺和胆量,正如金莲凭借的是自身的聪明、美貌;花大、瓶儿,却都是深深地纠缠于社会经济关系网中的人物。
瓶儿劝西门庆不用怕花大的那一席话(嫂叔不通问、再嫁由身),处处回应第五、第六回中王婆之言。金莲烧灵,瓶儿也烧灵,请的又都是报恩寺僧人——西门庆花钱为金莲请了六个、瓶儿自己花钱便请了十二个,总写瓶儿手里有钱。金莲处处靠西门庆使钱,瓶儿则处处为西门庆垫钱:此回中,又拿出沉香、白蜡、水银、胡椒等值钱之物凑着给西门庆盖房子,笼络西门庆的心。
西门庆与瓶儿同宿,常有新奇的做爱器具,比如第十三回里他向金莲炫耀瓶儿的春宫手卷(“此是他老公公从内府画出来的”),此回则不小心从袖子里掉出一只勉铃(“南方缅甸国出来的”,“好的也值四五两银子”)。这些东西都不是寻常百姓家所有,故此西门庆可以神气地对金莲夸耀“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除了借此追求性爱之欢外,还有对社会上层才能享受到的奢侈与特权所深深感到的得意。瓶儿曾经是梁中书的妾,又是花太监的侄媳——论起来,玉楼手头何尝没有钱财?但是瓶儿不仅豪富,而且见识过“社会上流”的世面,与区区清河县的财主商人不可同日而语。西门庆出身于药材商人,但是他野心勃勃,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地方土财主,所以在此书后来,才会有交结官员、附庸风雅等等的庸俗可笑情态。瓶儿对西门庆的吸引力长久不衰,而且越来越情热,既因瓶儿本身性格的魅力、她的钱财、她所生的儿子,也与西门庆的野心和他对“社会上流”的艳羡有关。
瓶儿与西门庆清晨做爱,小仆玳安来报有买卖人在家等候,隔着窗子,与西门庆就生意事一问一答,西门庆虽然不想走,终被瓶儿催促起身。若是金莲,想必不肯放。一个小小插曲,再次显示瓶儿是陷身于社会经济关系的人。
而吴月娘在社会关系意识里,分明是西门庆的绝好配偶:西门庆想娶瓶儿,只和金莲、月娘商量,因一个是宠妾,一个是正妻。两个女人的反应十分典型:金莲只从男女情爱方面考虑,“我不肯招他,当初那个怎么招我来?”明明心里嫉妒,勉强自宽自解。月娘最关心的东西完全不在于男女情爱方面,而在于经济与社会关系的利害,而她的担心和西门庆不谋而合:唯恐因为瓶儿孝服不满而招致花大那个“刁徒泼皮”惹是生非。然而月娘阻拦西门庆娶瓶儿的第三个理由是“你又和他老婆有联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正如张竹坡所言:“然则不娶他,此东西将安然不题乎?”这个理由细细推究,便完全不成为理由:买了花家的房子是人人尽知的,似乎又买结义兄弟的房子又娶他的遗孀在舆论上有损名誉,那么收藏瓶儿寄存的东西一事却完全是背人耳目的,根本不用怕人议论,何必以这件事情作为一个理由阻挡西门庆娶瓶儿呢。月娘无意识地流露出了自己的私心,似乎她的确有意吞没瓶儿的东西为己有,不愿东西的原主进入自己家门,把寄存的东西再从自己的房里抬出去也。
玳安在此回中初露头角。他对月娘、对应伯爵,便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说出西门庆与瓶儿的私情,唯有对潘金莲却肯坦白,其聪明机灵可想而知。就生意事为西门庆传话,解说得清楚明白,不亚于《红楼梦》里在凤姐儿面前对答如流的小红,而玳安终于接管了西门庆的家产,于此初见端倪。
本回再次写到西门庆十兄弟:绣像本第一回中,卜志道死了,补入花子虚;这一回,花子虚已死,于是补入西门庆的主管贲四。“十个朋友,一个不少”这八个字,作者写得极是尖冷。应伯爵帮闲,也写得滑稽之中甚是讽刺:听出西门庆怕花大,又确知花大并不肯捣乱,便拍着胸脯说:“火里火去、水里水去……他若敢道个不字,俺们就与他结下个大疙瘩!”当年西门庆偷娶金莲时,怎么没听伯爵拍着胸脯说帮西门庆对付武松呢。而十兄弟之一的花子虚被抓到京城,伯爵等人更是无人出头。亲兄弟如彼,而结义兄弟如此——在宣扬歌颂男子友谊、兄弟义气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甚至《西游记》之后,《金瓶梅》无情地刻画出现实人生中一班称兄道弟的男子是怎样背信弃义,对以往理想化了男子情谊的英雄传奇进行了有效的、系统的反讽。
本回瓶儿在元宵节的晚上等待西门庆,绣像本作“正倚帘栊盼望”,词话本作“正倚帘栊,口中磕瓜子儿”。然则瓶儿必不嗑瓜子儿者,一来嗑瓜子儿显得悠闲,而瓶儿盼望西门庆异常急切,哪里有心思嗑瓜子儿;二来嗑瓜子儿的形象与金莲相重,瓶儿和金莲是极为不同的两个妇人,瓶儿多了一些矜持,不似金莲的轻佻、热情而直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