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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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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玉楼与西门庆下棋一段,极写金莲灵动而娇媚的美:输了棋,便把棋子扑撒乱了,是杨贵妃见唐玄宗输棋便纵猫上棋局的情景(《开元天宝遗事》,王仁裕撰)。走到瑞香花下,见西门庆追来,“睨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是“美人发娇嗔,碎挼花打人”的情景。金莲的举止,往往与古典诗词中的佳人形象吻合无间,也就是绣像本评点者所谓的“事事俱堪入画”。张竹坡虽然文才横溢,但是思想似比这位无名评点者迂阔得多,在此评道:“此色的圈子也!”然而《金瓶梅》的好处,在于把佳人的另一面呈现给读者——比如激打孙雪娥,而这是古典诗词绝对不会触及的。中国古典诗词,包括曲在内,往往专注于时空的一个断片,一个瞬间,一种心境,但当它与小说叙事放在一起,就会以相互映照或反衬的方式呈现出更为复杂的意义层次。
玉楼在众女子当中,是最明智的一个,《红楼梦》中的宝钗颇有她的影子。玉楼的聪明胜过月娘、瓶儿,与金莲堪称对手,但是玉楼缺少金莲的热情,所以在西门庆处不像金莲那样受宠;然而玉楼的心机,实在比金莲更深,正因为玉楼隐藏不露之故。试看她每每有意无意地在金莲如火的激情上暗暗添加一些小小的干柴或者给一些小小的刺激,就像此回春梅在厨房和雪娥吵架之后,回来向金莲学舌,引得金莲心中不快。午睡起来,走到亭子上,“只见玉楼摇飐的走来,笑嘻嘻道:‘姐姐如何闷闷地不言语?’金莲道:‘不要说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往哪里去来?’玉楼道:‘才在后面厨房里走了走来。’金莲道:‘他与你说些什么?’玉楼道:‘姐姐没言语。’”玉楼此言,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然而观后文,我们会发现玉楼的大丫头兰香往往在厨房里听到闲言碎语便走来告诉玉楼,比如第二十一回中,玉楼是第一个从兰香处听说西门庆闹了妓院、回家与月娘言归于好的,清晨在金莲、瓶儿都没有起床的时候她已经走来报信了。二十六回中,宋蕙莲对着丫鬟媳妇,辞色之间流露出西门庆对她的许诺,又是“孟玉楼早已知道”,走来报告给金莲,而且于二十五、二十六回中,两次旁敲侧击地怂恿金莲,挑动得金莲“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玉楼既不是崇祯本评点者所说的“没心人”,也不完全是张竹坡极力推举的完人。玉楼和金莲在一起,不是“仙子鬼怪之分”,而是一冷一热、一静一动之别。玉楼自然也有感情,自然也吃醋,否则不会先看上西门庆、后爱上李衙内,不会在此回正与金莲下棋,看到西门庆来“抽身就往后走”,不会在七十五回中“抱恙含酸”。但是,玉楼从来不让激情把自己卷走,一切都是静悄悄地、含蓄地进行,这一点,恰似《红楼梦》中的宝钗。再看玉楼在众妻妾之中,是唯一一个没有与任何人闹过矛盾的,而且往往充当和事人、润滑剂。其处世精明(不像瓶儿那样在钱财上被人所骗),善于理财持家,为人圆转、识时务,同时待人又有基本的善意与同情心(周济磨镜子的老人、与自己前夫的姑姑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漂亮(双足与金莲无大小之分,满足了明清时代评判美人的一大标准),聪明风流(会弹月琴,而且是唯一一个在打牌时能赢金莲的),确实强过西门庆众妻妾当中的任何一人。难怪张竹坡对她大赞特赞,甚至认为她是作者的自喻。但是,玉楼的好处,必须在金莲映衬下才能充分显示,而且,如果这世界只有玉楼,没有金莲这样的人物,就会少了很多戏剧、很多故事。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格外喜欢映衬的写法,比如有了杨贵妃,人们还不满足,一定还要杜撰出一个梅妃,其清瘦、飘逸,正与丰满、娇艳而热闹的杨妃相对。如果梅妃是诗,那么杨妃就是小说,是戏剧,二者在相互映衬下更显出各自的特色。《金瓶梅》的整个叙事与审美结构,都建立在“映衬”和“对照”的基础上,比如其抒情因素与“散文”因素(也就是日常生活的琐细、烦难、小气)的结合,再比如写妓女李桂姐,便一定前有一个吴银儿、后有一个郑爱月与她相映成趣。
三人下棋,金莲输棋之后跑掉,西门庆追她到山子石下,二人戏谑作一处,可以想象玉楼一人被丢在棋盘旁边的冷落。是晚,西门庆又来到金莲房里,“吩咐春梅,预备澡盆备汤,准备晚间效鱼水之欢”。这段描写,遥遥与九十一回玉楼嫁给李衙内之后,二人备汤共浴的情节针锋相对:玉楼只有到那时才真正扬眉吐气了也。
雪娥在月娘面前搬弄金莲是非,并不就事论事,只是从嫉妒出发,在金莲如何“霸拦汉子”上着眼,说金莲“比养汉老婆还浪”。这简直好似《离骚》中所谓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了!然而雪娥头脑蠢笨,不仅难讨西门庆欢喜,也不能取悦月娘。她在月娘面前告状,月娘说她:你何必骂她房里的丫头!雪娥回说道:当年春梅“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今日轮到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的了”。这话听在月娘耳朵里,难免心中不舒服。金莲何等聪明人,立刻抓住这个把柄,进房对孙雪娥说:“论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服侍大娘就是了!”虽然月娘不明露偏向,但从她两次数说雪娥,又在雪、金吵架时使小玉拉雪娥到后头去,其不待见雪娥可知。
又西门庆早饭,使秋菊去厨房要荷花饼、银丝酢汤,等了很久不见拿来,使春梅去催,雪娥怒而发话一段,《红楼梦》第六十一回迎春的丫头司棋派小丫头莲花向厨娘柳嫂要鸡蛋羹一段与之神似。
桂姐的名字,在第一回里,就在应伯爵的大力推荐中出现过。西门庆梳笼桂姐一段文字,绣像本与词话本相比之下,再次以绣像本为胜。比如西门庆带着应伯爵、谢希大,随酒席上供唱的李桂姐来到妓院,虔婆出来看到应、谢二人,问西门庆:“这两位老爹贵姓?”绣像本作虔婆“向应、谢二人说道:‘二位怎的也不来走走?’”词话本此处逻辑不通,因为应伯爵既然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如今又在酒席上向西门庆介绍桂姐是二条巷李三妈的女儿,应伯爵自然不应该不与李家相熟。这里作虔婆早就认得应、谢二人更加符合情理。此外,应、谢二人并不专吃西门庆,也常常追随花子虚,哄着他“在院中请表子”(第十回),他们都是李桂姐平时相熟的客人。又西门庆吩咐虔婆“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绣像本让应伯爵说这句话,一方面显得他与虔婆熟悉,一方面也符合他帮闲的身份(他的活泼灵变正是西门庆喜欢他的原因),否则就是呆呆地跟着西门庆而已,有何意趣哉。
又桂姐与西门庆递酒攀话,称母亲半身不遂,姐姐被一个客人长期包着,“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答应这几个相熟的老爹,好不辛苦”,绣像本无“答应这几个相熟的老爹”一句。这句话没有绝对的必要,因为她和几位老爹是显而易见的,而强调她与这几个老爹“相熟”,西门庆听在耳朵里难免不舒服(西门庆是那种很会吃醋的嫖客,所以后文才频起波澜),而桂姐是何等聪明伶俐之人,她强调的是自己多么孝顺养家(“好不辛苦”),暗示其实不喜供唱之事,这其实是一种自抬身份,正如她后来唱的曲子说自己是美玉落污泥云云。换句话说,人们的心理往往有一种奇特的走向,喜欢具有良家妇女之美德的妓女,但如果这个女人的身份本就是良家妇女,那么她的美德只会被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可能令某些人觉得厌烦。张爱玲认为男人喜欢有德性的妓女,是因为她既然靠容貌谋生,一定是美的,有德而美,自然成为多数男子的理想。这话固然不错,但是需要修正的是,一来这里的美往往不仅仅是容貌的美,因为妓女,包括名妓,尽有长相中等的,看看民初上海的名妓,在褪色的老照片上显得不过尔尔;二来如果单单喜欢有德而美的女子,也不必非要找一个妓女不可。我想,人们对妓女感兴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妓女的身份本身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因为嫖妓不是正经的、高尚的行为,是带有道德叛逆性的,与社会要求的道德规章相反的,而犯规的冲动却是人类所共通的。“美玉落污泥”这个比喻之有趣处(也是吸引了西门庆等男子之处),不仅仅在于桂姐之自比为美玉,而在于她乃是一块落在污泥中的美玉。污泥中的顽石,固然不能吸引西门庆的目光;美玉不落污泥,恐怕也难以唤起欲望吧。
桂姐与桂卿姐妹,本来刚刚已经“歌唱递酒”过,可是等到西门庆让她单独唱个曲,劝应、谢二人一杯酒,她看透西门庆想梳笼她,偏要自高身价,“坐着只是笑,半晌不动身”。词话本中,应伯爵说:“我等不当起动,洗耳愿听佳音。”绣像本里,“我等”作“我又”,并加上一句“借大官人余光”,伯爵一来不肯替谢希大说话,只说自己不值得桂姐劳动,二来明说破借西门庆余光,越发显得谄媚。作者故意使他的一番自贬身份与桂姐自高身价相对,借以抬高西门庆,比谢希大显然更伶俐、更会拍马,也难怪西门庆在众人当中最喜伯爵。这时桂卿在旁边说:“我家桂姐从小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想着此女身份职业,她“逐日出来供唱”的自白,以及刚刚还在供唱的情境,这一番做作实在可笑,然而更知上面“美玉污泥”一说为不诬也。西门庆拿出五两银子,“桂姐连忙起身谢了。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来唱”。简洁含蓄,比起词话本“那桂姐连忙起身相谢了,方才一面令丫鬟收下了,一面放下一张小桌儿,请桂姐下席来唱”之啰唆,实有天渊之别。“先”字有味,所谓春秋笔法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