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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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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回着力写金莲:金莲是一个合诗与散文于一身的人物,也是全书最有神采的中心人物。
金莲思念情郎,以红绣鞋占相思卦,又在夜里独自弹琵琶唱曲宣泄幽怨,饶有风致。如果我们只看这一段描写,则金莲宛然是古典诗词中描画的佳人。然而佳人的另一面,也是古典诗词里从不描写的一面,便是两次三番数饺子(本做了三十个,午觉睡醒后一查,发现只剩下二十九个)、打骂偷嘴的迎儿,宛然一个市井妇人,小气、苛刻而狠心(也是因西门庆不来,满腹不快,拿迎儿出气)。然而须知佳人与市井都是金莲,二者缺一不可。我们但看金莲脱下绣鞋打相思卦是“用纤手”,数饺子与掐迎儿的脸也是“用纤手”,两处“纤手”前后映照,便知作者意在写出一个立体的佳人,不是古典诗词里平面的佳人。《金瓶梅》之佳,正在于诗与散文、抒情与写实的穿插。这种穿插,是《金瓶梅》的创举,充满讽刺的张力,对于熟悉古典诗歌(包括词与散曲)的明代读者来说,应该既眼熟,又新鲜。
在这一回书中,金莲第二次哭。第一次是因为被武松拒绝和抢白,第二次便是因为得知西门庆负心、娶了孟玉楼。古今读者都认为金莲是薄情贪欢的淫妇,然而小说开始时的金莲何尝如此?她于西门庆,曾经可谓十分“痴心”,“十分热”。本回有一曲《山坡羊》描写金莲的相思,其中一句,词话本作“他不念咱,咱想念他……他辜负咱,咱念恋他”,绣像本则作“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更清楚地说明了二人此时的关系,乃是西门庆对不起金莲,而金莲并未对不起西门庆。从端午节一别,直到七月二十八日他的生辰,西门庆有将近三个月没有来看望金莲,其间娶了孟玉楼做第三房,收了孙雪娥做第四房。对比金莲后来在西门家与小厮琴童偷情,又与女婿陈敬济调笑,如今却以自由之身,相当忠诚地等了西门庆两个多月,“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我们不由要问:为什么此时明明有人身自由倒能够忍住寂寞,后来已经过门,却要冒着风险与小厮和女婿偷情?这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偷情别有一番滋味,而是说明金莲自身起了变化。盖西门庆一而再、再而三地移情别恋,从娶玉楼、收雪娥开始辜负金莲,后来梳笼桂姐、外遇瓶儿、勾搭蕙莲,使得金莲终于看破西门庆的浪子情性,从此不再痴心相待了也。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金莲曾先叫王婆去请西门庆,再叫迎儿请,再叫玳安请,最后又叫王婆请。(这一切都与后来李瓶儿一次又一次央冯妈妈与玳安请西门庆相映。)及至“妇人听见他来,就像天上吊下来的一般”,对比第四回中两人第二次私会,西门庆“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两人关系有翻天覆地的掉转。那一回,二人一见便“并肩叠股而坐”;这一回,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带酒半酣,与妇人唱喏”,西门庆态度变化极为明显,已经不再把金莲当成罕物了。
七月二十九日西门庆与金莲久别重会,次日早晨而接到武松家书,于是定下八月初六烧灵床、八月初八娶金莲。事件连续发生,急转直下。至于烧灵、做爱,以及和尚听壁、出丑,都是小型闹剧,陪衬场景,不在话下。
又词话本一段对和尚的议论,盛言和尚乃“色中饿鬼”,又引诗为证,道此辈“不堪引入画堂中”云云,共二百三十二字,绣像本无。一来绣像本很少长篇大论的道德说教,二来对这些无道和尚的谴责态度已经通过他们见到金莲时的癫狂写得相当淋漓尽致,三来绣像本在谴责和尚、尼姑时总是只批判具体人物,并不批判尼僧的抽象本体,因为尼僧固然有像报恩寺和尚、后来的王薛二尼这样的不法之辈,也有像普静那样的得道高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