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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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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和欣赏这一回的关键,在如何解读王婆遇雨。王婆为西门庆和金莲打酒买菜,回来的路上遇到大雨,衣服淋得精湿。其实写王婆不遇雨又何妨?本书帮闲多矣,遇雨又何必王婆?最令人迷惑的是为什么王婆遇雨被写入本回回目?回目通常是一回书之重要事件的总结撮要。第六回的上半,关键情节是何九受贿,所以绣像本回目上半句是“何九受贿瞒天”,固其宜也。然而看看此回下半,中心人物是西门庆与金莲,尤以金莲弹琵琶唱曲、曲中两唤梅香(张竹坡认为是为春梅而作的伏笔)、西门庆饮“鞋杯”为二人“殢雨尤云”一幕中的高潮。何以回目的编排专门看中“王婆遇雨”这一“帮闲”之笔哉?
张竹坡也敏锐地注意到遇雨这一情节的潜在多余性,因此在总评、行评中特意指出:一,写王婆,实际上是在预写下一回为玉楼说媒的薛嫂:“何处写薛嫂?其写王婆遇雨处是也。见得此辈止知受钱,全不怕天雷,不怕鬼捉,昧着良心在外胡作,风雨晦明都不阻他的恶行。益知媒人之恶,没一个肯在家安坐不害人者也。则下文薛嫂,已留一影子在王婆身上。不然王婆必写其遇雨,又是写王婆子甚么事也。”二,“为武二来迟作证。武二来迟,以便未娶金莲又先娶玉楼,文字腾挪,固有如此。”盖下文第八回中,写武松去而复来,“路上雨水连绵,迟了日限”。张氏旁评:“方知王婆遇雨之妙。”
张氏的评语,有其道理,但是其重要性不仅在于解释了王婆遇雨,还在于我们由此更注意到王婆遇雨这一情节表面上的“多余性”。“遇雨”与“瞒天”的确形成绝妙好对:人命关天,人却皆不畏抽象无形的天,而畏具体有形的从天上落下来的雨,在这种对比之中,有着作者微妙的感慨与讽刺。
不过,“遇雨”在文本中所起的作用远不止此。如果先从小处说起,就是这个小小细节为这部小说增添了仿佛在“写实”的那种真实感。端午节只靠这一场雨,这场雨又只靠王婆淋湿衣服、在人家屋檐下避雨、用手帕裹头,才格外神采四溢。然而遇雨不仅是现实性的,更是抒情性的,一部小说里,尤其是一部长篇小说里,不能没有这种所谓的闲笔,不能没有这种抒情性的细节。一方面如上文所说,这是紧锣密鼓之间的中场休息,使得一部长篇小说保持节奏上快慢、松紧的平衡;另一方面,在散文性的叙事之间忽然作抒情笔墨,同样是为了造成交叉穿梭的节奏美感。本书至此回是一结。上一回后半,专写武大之谋杀,整个事件发生在三更半夜,极其残酷和凄惨。这一回上半,以何九受贿收束这场谋杀的余波,下半则陡然一转,写端午节(书中描写的第一个节日,别忘了也是韩爱姐的生日也),写潘妈妈来看望金莲(潘妈妈第一次直接出现),写西门庆从岳庙回来给金莲买了首饰,写王婆为二人买酒食回来的路上遇到大雨,写金莲第一次为西门庆弹琵琶唱曲,写西门庆用金莲的鞋子作酒杯。到了这一回,西门庆、潘金莲两个主要人物已经得到充分详细的描写介绍,而金莲从九岁被卖以来,这是初次获得完全的人身自由,可以尽情享受和西门庆代价高昂的私情。下一回西门庆娶玉楼、收雪娥、嫁大姐,一连串重要事件发生,而西门庆遂置金莲于不顾达两个多月之久,则在西门庆辜负金莲、给她造成前所未有的伤心之前,有这么一段短暂的时间,是西门庆与金莲二人最为恩情美满的日子。因此,此回颇似戏剧演出的中场休息,或者一场交响乐中间的插曲,又好似明朝长达数十出的传奇剧,往往在紧锣密鼓的重大戏剧化事件之间穿插一点插科打诨或者轻松的过场。
不过,作者借以抒情的工具十分有趣,因为偏偏是这个怙恶不悛的角色王婆。且看她“慌忙躲在人家屋檐下,用手帕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这最后的一句话是作者的神来之笔,完全是诗的语言,更是律诗里面的对偶句:试看这句话里面,有云,有雨,有雨之脚,有王婆之步子,雨脚慢而王婆之步子大,写得何等优美而灵动哉。而邪恶无耻如王婆居然也被写得如此富有诗意,我们一方面从道德层面厌恶王婆的狠毒奸诈贪婪,一方面却又不得不从美学的层面赞叹这个人物的优美动人。而邪恶无耻之王婆,也写其避雨、湿衣,不知怎的这个人物便一下子很有人情味儿,这是因为作者把她也作为人来对待,不是像黑白分明的宣传性作品中刻画的妖魔鬼怪或者卡通人物那样单薄虚假。这是《金瓶梅》一书格外令人心回的地方。
端午节是注重节日描写的《金瓶梅》所描写的第一个节日。端午节这场大雨,象征性地衬托了西门庆与潘金莲稍后的“殢雨尤云”。西门庆与潘金莲常常被比作肇始了“云雨”这一比喻的楚襄王与巫山神女。这个自《高唐赋》《神女赋》以来已经被用滥了的意象,随着我们阅读《金瓶梅》的深入而取得了十分切实的意义,因为在西门庆生命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从未现身的扬州女子“楚云”(第七十七回、八十一回)。这个女子是苗青为了感谢西门庆的救命之恩而买给西门庆的“礼物”,据说不仅生得美丽动人,而且擅长唱曲,如果真的来到西门府,可以想象将是众妇人新的嫉妒对象。然而,这片“楚云”始终只是虚幻:就在西门庆生病前后,她也在扬州生起了病,因此从未被西门庆的伙计们带回来过。就像《红楼梦》里的湘云,所谓“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楚云的得病与缺席,象征着西门庆云雨生涯的消散。则第六回的漫天黑云,一场大雨,也象征着西门庆鼎盛时期的临近,小说“正文”之序幕的揭开。
“云飞”二字,先前写武大捉奸时用过。他来得太早,西门庆还没到,郓哥嘱他先去卖一会儿炊饼再回来,《水浒传》中作“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然而“飞云”二字,不及“云飞”多矣。“飞云”是散文式的语言——飞翔的云,飞翔由动词变成了形容词,于是二字显得凝滞而固定;“云飞”则是云彩之飞,在句子里面二字又合作动词用,富有动感。如宇文所安之言:这是“花红”和“红花”的分别也。
此回中金莲弹琵琶,是书中第一次。第一回写金莲自叹命薄嫁给武大,“无人处”便唱《山坡羊》抒发幽怨。五回之后,才见金莲再次唱歌,不过不是“无人处”,而是唱给西门庆听。唱的内容是烧夜香。烧夜香意味着许愿,而曲子里面的人既然“冠儿不带懒梳妆”,则许愿的内容应可不得而知——不外乎思念情郎。金莲选择这首曲子是自喻,与现状有关(西门庆有好几天没有来看她),然而也预兆了她的将来:一,被西门庆娶回家之后常常独守空房;二,将来在守西门庆孝时(应了曲中的“穿一套素缟衣裳”)与陈敬济私通,便正是以烧香为名,而陈敬济“弄一得双”,也正是在“烧香”那次幽会得到了金莲的“梅香”春梅;三,又映照第二十一回月娘与西门庆反目后的烧夜香,祈祷西门庆早日回心转意。
然而,尽管有激情的做爱,聪明柔情的暗示,甚至为了情夫而下毒手的谋杀,还是不能拴住西门庆的心。下一回,西门庆便娶了孟玉楼。则此回一开始时的曲牌《懒画眉》——“别后谁知珠玉分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可以说是西门庆为了金莲而抛闪的妻妾(“把家中大小丢得七颠八倒,都不欢喜”),也可以说是在预兆西门庆为了玉楼而置之不理的金莲。
《水浒传》里,西门庆对仵作何九一路叫“九叔”,此处一路只叫“老九”。原文何九叔并不知道二人的奸情,所以对西门庆请他饮酒、赠银感到疑惑,直到见了金莲以及中毒而死的武大尸首之后才化解心中怀疑;绣像本改为“何九接了银子,自忖道:其中缘故,那却是不须提起的了”,何九其人显得乖觉了很多。比起《水浒传》和词话本,绣像本多了何九的一段心理描写,言其本来打算留着银子等武二回家做见证,转念又想“落得用了再说”。下面何九见机行事,葫芦提装殓了武大,情节至此与《水浒传》分化。一旦得到自由,作者的笔墨也越发灵活飞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