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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那一夜,天边的隆隆声响得更厉害了。天空中一片殷红,炮火的闪光也看得更清晰。十天以前,步兵团从前线退下来,现在正在休息整编。可是苏联人越逼越近。前线天天在移动,再也没有一条固定的战线。苏联人正在进攻,他们已经进攻了几个月了,而几个月来,步兵团却一直在往后退。

格雷贝尔醒来了。他听着隆隆的炮声,打算再睡一下,可是他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他穿好靴子,走了出去。

夜色皎洁,天也不冷。从右边的树林后面,传出来爆炸的声音。降落伞照明弹像透明的水母,挂在天空里,把亮光洒下来。再往后方看去,探照灯正在搜索敌机。

格雷贝尔停下脚步,抬起头来观望。天空中没有月亮,可尽是星星。他没有看见这些星星,他只看到这个夜晚对飞行员来说倒是很好的。

“对休假的人来说,这是挺好的天气。”他旁边有人说。

那是伊默曼。他在放哨。虽然步兵团正在休息整编,可是到处已经有游击队渗透进来,夜里也得站岗放哨。

“你还早着哪,”伊默曼说,“你要过半个钟头才轮到。进去,再睡一会儿,我会叫醒你的。”

“我不困。”

“要休假了,所以兴奋了,嗯?”伊默曼疑问地瞧着格雷贝尔,“多么好的运气!休假!”

“到现在还没有批准呢。临到最后一刻,他们还会把所有的休假批准书都撤销的。这种情形我以前已经碰到过三次了。”

“那很可能。你的休假期已经过了多久?”

“九个月了。老是有什么事情打岔。最近一次受了一点轻伤,回到家里去不大好。”

“真糟糕。可是你至少还有资格,我连休假的资格都没有。真是不可靠。一个英雄的命运,没有什么别的,他只是‘千年帝国’ 的炮灰和肥料。”

格雷贝尔向四周睃了一眼。

伊默曼笑了,“好一个德国人的眼神。别担心,每个人都在打鼾,连施泰因布伦纳也在打鼾哪。”

“我没有这么想。”格雷贝尔怒悻悻地答道。其实他是在这么想。

“那更糟啦,”伊默曼又笑了起来,“我们已经糟到了骨子里,连这种事都不再去注意了。说也可笑,在我们这个英雄的时代,密探竟像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真耐人寻思咧,是不是?”

格雷贝尔迟疑了一会儿。“你要是这样明白的话,就应当提防提防施泰因布伦纳。”他最后说。

“施泰因布伦纳我一点也不在乎。他可以害你,可是害不了我,就因为我不提防。像我这样的人,不提防倒是老实的标志。太摇尾乞怜,反会引起弟兄们的怀疑。对过去的党员有一个老规矩:别招人怀疑。你同意吗?”

格雷贝尔往手上哈着气。“冷啊。”他说。

他不愿意参加政治性的讨论,最好不要牵涉到任何事情中去。他希望休假批准,就是这么回事,他不愿意使这件事受到妨碍。伊默曼说得对:不信任是第三帝国最普遍的特征。在任何地方,人都不是真正安全的。既然不安全,你最好还是不开口。

“你上一次回家是在什么时候?”伊默曼问。

“两年前。”

“那已经很久很久了。你这次回去的时候,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格雷贝尔没搭腔。

“大吃一惊,”伊默曼又说了一遍,“看到一切的改变。”

“会有什么改变啊?”

“你等着看吧。”

格雷贝尔霎时间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好像肚子里给刺了一下。这种感觉他是很熟悉的,它不时会突然地、毫无理由地涌上来,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本来好久以来就没有一样东西是稳定的,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你没休假回去过啊。”

“没有,可是我知道。在纪律连里,你听到的事比这儿更多。”

格雷贝尔站起来。他走出来干吗?他不是要谈话,他是要清静一下。他只要能够离开就好!这简直是一种迷念。他要清静一下,一个人过这么两三个星期,一个人静下来寻思寻思,就是这么回事。他要思量的事情是那么多。不是在这儿,而是回到那儿,回到家里,独自一个人,离开战争。

“是换岗的时候了,”他说,“我去拿我的东西,再叫醒绍尔。”

隆隆的声音响了一整夜,天边那隆隆的响声和闪光。格雷贝尔朝着那边望过去。苏联人——1941年秋天,元首曾经宣告,他们已经完蛋了,而且看光景也仿佛是那样。1942年秋天,元首又宣告了一次,看光景也还是那样。可是接着,在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出现了一个没法解释的时期。蓦然间军队不再挺进了,像中了什么妖术。而且苏联人骤然又有了大炮。天边响起了隆隆的声音,它掩盖了元首的训话,而且从此就没有停止过,随后追逐着德国的军队,叫他们一路往回退。他们一点不了解,可是谣言突然传开了,说是所有的军团全已经被切断,而且都投降了。不久大家才知道,胜利已经转成了逃窜,像在非洲一样的逃窜,那时候开罗好像早已很接近了。

格雷贝尔绕着村子大踏步走着。没有月色的光芒,使一切景物都丑化了。积雪承受了这光芒,又把它散乱地反射回去。房子比它们实在的位置看上去仿佛远些,树林看上去又似乎近些。有一股陌生和危险的味儿。

1940年夏天在法国。通向巴黎的漫游。斯图卡俯冲轰炸机在一块混乱的土地上空咆哮。挤塞着难民和一支溃军的道路。六月中旬,田野,树林,穿过一片没有受到破坏的风景区的行军。于是,那城市,连同它的银色的光,它的街道,它的咖啡馆,不放一枪就自动投降了。那时候他曾经寻思过吗?他曾经烦恼过吗?没有。一切都好像很对。德国,它受到好战的敌人的进攻,正在保卫自己,就是这么一回事。

后来,在非洲,在每天大规模的挺进中,在那密布着星星、喧腾着辚辚的坦克车声的萧索的夜里,那时候他曾经寻思过吗?没有——即使在撤退的时候也没有。那是非洲,一块外国的土地,中间隔着个地中海,过来是法国,再过来才是德国。哪怕它失守了,又有什么好寻思的?人总不能到处都打胜仗啊。

可是接着来了个苏联。苏联,战败,逃窜。这一回可没有什么海隔在中间了,于是一直向着德国撤退。而且被击败的也不只是几个军团,像在非洲那样——德国的整个军队都在往回退了。于是他马上开始寻思起来。他,还有其他许多人。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只要胜利,一切就仿佛有条有理,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都被忽视或是原谅了,为的是那个伟大的目标。什么目标?目标不是常常有两面吗?其中的一面,不是从头就是黑暗和不人道的吗?他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呢?可是他果真没有寻思过吗?他不是常常觉得怀疑和厌恶,而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想法撇开吗?

他听到绍尔在咳嗽,便绕过三两所坍塌的农舍去迎他。绍尔指了指北方。从天边蹿起炽烈的、惊涛骇浪似的大火,发出了一阵爆炸的声音,一股股火焰往上直冒。

“那是苏联人吗?他们早已到了那儿啦?”格雷贝尔问。

绍尔摇摇头。“不,那是我们的技术员。他们正在炸掉那个地方。”

“那就是说,我们退得更远了。”

“还能是别的吗?”

他们默默无言地听着。“我已经好久没看见一所没有受到破坏的房子了。”过了一会儿,绍尔说道。

格雷贝尔指了指拉厄住的那所房子。“那一所倒还完整咧。”

“你说它还完整?有的是机关枪洞,烧毁的屋顶,倾圮的谷仓!”绍尔大声地吐了口气,“我已经很久没看见过一条没有受到破坏的街道了。”

“我也没有。”

“你不久就可以看到了,在家乡。”

“是的,谢天谢地。”

绍尔眺望着大火。“有时你看见我们毁灭苏联的情况,你会给吓昏的。要是他们冲过我们的边界,你以为他们会怎么样对付我们?你曾经想过这件事吗?”

“没有。”

“我倒想过。我在东普鲁士有一片农庄。1914年俄国人冲进来的时候,我们那种非逃不可的情况,我至今还记得。那时候我才十岁。”

“如今离边界还远着哪。”

“那要看情况了。事情也会发展得很快很快的。你还记得战争开始时我们挺进得怎样迅速吗?”

“不,那时候我在非洲。”

绍尔又向北方望了一眼。一堵烈焰腾腾的墙壁在那边升起来,随后是一连串猛烈的爆炸。“你看见我们正在那边做什么?”他说,“现在你只要想一想,万一苏联人在我们国度里也这么做——那还能剩下些什么?”

“不会比这儿多些。”

“我就是这个意思!要是我们一直往后退,这样的事是会发生的。”

“他们还没有冲到边界哪。你也听到前天的报告了,那个报告是我们大家都得去听的。据那个报告说,我们正在缩短战线,为了要把我们新的秘密武器放在一个有利于进攻的位置。”

“唉,胡诌!谁相信那套鬼话?那样说起来,当初我们干吗要前进?我告诉你吧:等我们退到边界的时候,我们一定会讲和,别的办法是没有的。”

“为什么?”

“亏你问得出这样一个问题!那么一来,他们才不会拿我们对付他们的办法来对付我们啊。你懂得吗?”

“懂,可是万一他们拒绝讲和,那又会怎么样呢?”

“谁呀?”

“苏联人嘛。”

绍尔瞅着格雷贝尔。“他们不能拒绝!是我们提出的嘛,他们不得不接受。和平总是和平!战争一定会停止,我们一定会得救。”

“只有我们无条件投降了,他们才不得不讲和。那时候,他们会占领整个德国,你一样会失掉你的农庄。你就是这个意思,是不是?”

绍尔愣了一会儿。“当然啰,我就是这个意思,”他随后说,“可是也并不完全一样。要是我们投降了,他们就不允许再来破坏任何东西。”他乜斜着眼睛,突然变成一个狡猾的庄稼人,“那么,我们的国家可以不受糟蹋,而他们的国家却被毁掉了。早晚他们又得从德国滚出去,因此不管怎么样,我们实际上还是胜利的。”

格雷贝尔没搭腔。我干吗又在说话?他想,我是不愿意牵涉进去的啊。说话没有一点儿好处。在这些年头里,什么事情没有经过商量讨论而又被撕得粉碎呢?每一种信仰。说话是危险的,也没什么意思。而另外那件已经不声不响地、慢慢地爬上来的事情,谈起来却又太巨大、太模糊、太危险了。人会谈到服役,谈到粮食,谈到寒冷,却不会谈到另外那件事情。不会谈到那个,也不会谈到那些阵亡的人。

他穿过村子,循着大路走回去。木条木板当街搁着,让人可以穿过那融化的雪地。他打上面走过的时候,木条在移动,很容易滑下去,下面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结实的了。

他走过那座教堂。屋子很小,而且尽是弹洞。赖克少尉就放在里面。门户敞开着。头天晚上,又发现两个阵亡的士兵,拉厄便吩咐把三具尸体一起搁到第二天早晨举行一次军队的葬礼。中间有一个是准下士,已经认不出来了。他的脸早已被吃掉,又没有什么可以辨别的标记。肚子也已经给撕开,肝也没有了。大概是狐狸或是老鼠吃掉的。至于它们怎么会吃到他,却是一个谜。

格雷贝尔走进教堂。里面有一股硝石、腐烂和死尸的味儿。他把手电筒的光射到四面角落里。在一个角上立着两座毁损的神像。神像旁边放着两三只破烂的马铃薯袋,可以知道,这间屋子在苏维埃政权下曾经用来储藏过蔬菜。近旁,一辆没有链子、没有轮胎的生锈的自行车停在从外面飘进来的雪里。屋子中央,几具尸体搁在几条帆布上。他们躺在那儿,严肃,冷淡,而且孤独,再也没有什么事跟他们相干了。

格雷贝尔关上门,继续在村子里绕着。黑影在废墟四周摇曳,连那微弱的光芒看上去也好像在作弄人似的。他爬上那个因挖墓穴堆起的土墩。给赖克掘的一个已经挖宽了些,为了让两个阵亡的士兵也可以跟他一块儿埋葬。他听到水缓缓地流进墓穴去,发出来幽沉的声音。铲出来的泥土,朦朦胧胧地闪烁着。一座写着几个名字的十字架倚在那儿。任何人要想寻找阵亡的人,可以在两三天里从那上面发现底下埋葬的是谁。日子再多是不成的——这村子不久又要变成战场了。

格雷贝尔从土墩上眺望着大地。那里一片荒芜,惨淡而且不牢靠,光芒使一切东西都扩大了,模糊了,看去没有一样东西是熟悉的。样样都是外国味儿,而且被一种不可知的、使人心寒的寂寞贯穿着。没有一样东西人可以信赖,没有一样东西给人以温暖。一切都像大地一样,漫无穷极。没有边际,而且是异国情调。里里外外的异国情调。格雷贝尔哆嗦了一下。就是这样。这就是他现在的处境。

一块泥巴从土堆上松落下来,他听到它轰的一声掉进了墓穴。在这片冻得挺硬的地里,虫豸还能生存吗?也许能——要是它们潜伏得够深的话。可是它们能在几码深的地下活着吗?在那种地方,它们找什么东西吃来过活呢?要是它们仍然生活在那儿,那么打明天起,它们可以找到很多很多的东西吃了。

近几年来,它们找到的东西是够多的,他想,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它们就能找到太多的东西来过活。对欧洲、亚洲和非洲的虫豸来说,我们这个时代是它们的黄金时代。我们把几个军的尸体给了它们。不仅是士兵的肉,还有女人的肉,孩子的肉,老年人给炸弹炸烂的、柔软的肉。样样都很多。在虫豸们的传说纪事上,多少年代里我们将是善良的奢侈的神道。

他转过身。死尸,那真是太多了。起初是别人,主要是别人。可是后来,死神逐渐侵犯到了他们自己的队伍。步兵团不得不经常改编,开始时在那儿的伙伴,失踪的越来越多了,现在他们仅仅剩下了一小撮。他当时的朋友只有一个人还活着——那是弗雷森堡,第四连的连长。其余的人死的死了,调走的调走了,住医院的住医院,还有些人,如果运气还不坏,那就住在德国,不宜服役。这种情况,原来都不是这样的。而且当时的看法也不同。

他听到绍尔的脚步声,看见他正在向他爬过来。“出了什么事吗?”他问。

“没有。有会儿我以为听到什么声音,可是结果只是一些老鼠,在那埋着苏联人尸体的围场上。”

绍尔朝那埋着游击队员的土堆睃了一眼。“他们好歹也有了一个坟墓。”

“是的。不过,他们得自个儿挖掘咧。”

绍尔吐了口唾沫。“你的确能了解那些可怜的畜生。我们到底是在糟蹋他们的土地啊。”

格雷贝尔瞧着他。人在夜里,想法会跟白天不一样,可是绍尔是一个老兵,他不会过分感情用事。“你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个的?”他问,“难道因为我们正在撤退吗?”

“当然啰。你只要想一想,要是有一天他们也拿同样的办法来对付我们!”

格雷贝尔沉默了片刻工夫。我一点也不比他强,他想,我也在尽可能地推开这种想法。“真有意思,你自己的屁股还套在绳子里,倒要了解起别人来了,”他随后说,“只要一切都很好,你不去想它就得啦。”

“当然不啰。那是人人都知道的。”

“是的。可是那也不是什么证明哪,是不是?”

“证明?自己的脖子都快保不住的时候,谁还管它什么证明?”绍尔瞧着格雷贝尔,露出一种又惊异又愤慨的神色。“你们这批有教养的人,老是想到这种事!我们俩又没有发动战争,对它不负什么责任。我们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而且命令到底是命令,是不是?”

“是的。”格雷贝尔有气没力地回答。 KXDELg4OQlKjsgfYOuw6LHwvRB5BMyenzH7RLK2hh9dqOE0sxDhfyljh5w/fasQ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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