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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味道在苏联跟在非洲不一样。在非洲,在英国人的猛烈炮火底下,火线中间的尸体也常常躺在那儿,好久好久没有给埋葬,可是太阳起的作用却很快。一到晚上,有股甜蜜的、闷人的、浓郁的味道随风送来——毒气灌满了尸体,他们在异国的星光里如同鬼怪一样站起来,仿佛正在毫无声息、毫无希望地各自做那最后一次战斗——可是一到第二天,他们便开始皱缩,无限疲乏地紧贴着地面,仿佛打算钻进里头去似的。要是过后他们能够被运回去,那么有的已经很轻,已经干瘪,也还有过了几个星期才给发现的,那就只剩下一些骸骨,在突然显得太大的制服里宽宽松松地摇得响了。这是在沙地上、在太阳下、在风里头的一种干燥的死法,而在苏联却是一种腌臜的、发臭的死法。

一连下了几天雨。雪在融化了。一个月前,积雪还要深三码。那个被轰毁的村子起初看来好像只有烧焦的屋顶,这会儿已经悄悄地、一夜又一夜地从那正在下沉的积雪里冒出来。窗框已经露出来了;几夜过后,门的拱道出现了;接着,通到下面那污糟糟的白色中去的梯子也可以看见了。雪在融化,融化,而随着融化,尸体也露出来了。

他们都是阵亡已久的人的尸体。那村子曾经被争夺过好几次——在十一月、十二月、一月,还有如今这四月。占领了又失陷,随后又占领了。来了一场暴风雪,有时候在几小时里就把那些尸体掩盖起来,弄得埋尸队也常常找不到他们——直到最后,差不多每天都有新的雪白的一层撒到废墟上去,正如一个护士把一条被单铺在一张血淋淋的、肮脏的床上。

最先露出来的是一月里阵亡的人的尸体。他们堆在最上面一层,四月初,积雪一开始消融,马上就露出来了。他们的躯体冻得挺硬,他们的脸像是灰色的蜡。

他们如同一块块木板似的被埋葬。村子后面有一座小山,那儿雪积得不太深,把雪刨掉,就在冻冰的地上挖了些墓穴。这是件烦重的工作。只有德国人才被埋葬起来。苏联人都给扔在露天的围场上。天气一转暖,他们便开始发出臭味。臭得太厉害了,就铲些雪来盖在那上面。把他们埋葬起来是不必要的,谁也不指望那个村子会守得很长久。步兵团正在撤退。挺进中的苏联人自己会把他们的阵亡者埋葬的。

在十二月里阵亡的人的尸体旁边,还发现一些武器,这些武器是一月里的阵亡者的。步枪和手榴弹比尸体陷得更深,有时候钢盔也一样。这些尸体制服上的标志比较容易扯下来,正在融化的雪早已把布给泡酥了。水积在他们那张开着的嘴里,仿佛他们是淹死在水里似的。有时候,手脚都已经烂了。他们被抬走的时候,身体还是硬邦邦的,可是一条胳膊、一只手却会摇啊晃的,倒像那死尸在挥手,那样子冷漠得怕人,而且几乎有点猥亵。所有这些尸体一搁到阳光里,眼睛总是先烂。它们会失去玻璃似的光辉,眼珠子会变成胶冻,里头的冰融化了,慢慢地从眼睛里淌下来——好像在哭泣。

突然又冰冻了好几天。雪面上长了一层皮,就结起冰来了。雪不再往下沉。可是那时候,懒怠的、闷热的风又开始吹起来了。

起初,只是一个灰色的斑点在逐渐消退的白色中显现。一小时过后,那已经是一只向上伸出来的、捏紧着拳头的手了。“又是一个。”绍尔说。

“哪儿?”伊默曼问。

“在那边教堂前面。我们要不要把他挖出来?”

“有什么用啊,风会把他挖出来的。那儿后面的雪至少还有一两码深哪。这个倒霉的村子比周围地势都低。难道你想把你的靴子灌满冰水吗?”

“见鬼,才不呢。你知道今天吃什么?”

“卷心菜。卷心菜烧猪肉和马铃薯,不过猪肉是不会有的。”

“当然是卷心菜啰!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三次了!”

绍尔解开他裤子上的纽扣,开始小便。“一年以前,我小便起来还要弄成一个很大的弧形,”他愁眉苦脸地解释着,“那是一种道地的军队派头,大家都那么做,我也觉着很好。每天挺进这么多公里,满以为不久就可以回家了。如今我像老百姓一样小便,随随便便,也不觉得高兴了。”

伊默曼把手伸到制服里面,舒舒服服地在搔痒。“怎么样小便我倒一点也不在乎——只要让我再当老百姓就好了!”

“我也是一样,可是看样子我们得当一辈子兵了。”

“当然啰,当英雄当到死。只有党卫队员小便起来还弄成很大的弧形。”

绍尔扣好裤子。“他们当然能那样做。我们干着肮脏的活儿,可是那些宝贝却得到了所有的荣誉。为了一座倒霉的城市,我们打了两三个星期的仗,临到最后一天,党卫队员来了,他们抢在我们头里,意气扬扬地开进了城。只要看一看他们得到的那种待遇!总是顶厚的衣服,顶好的靴子,顶大块的肉!”

伊默曼龇着牙齿笑了笑。“现在就连党卫队员也不能占领什么城市了。他们也在往后退,跟我们完全一个样!”

“跟我们不是一个样。那些带不走的东西,我们是不烧不杀的。”

伊默曼不再搔痒了。“你今天怎么啦?”他诧异地问,“你倒像一个人一样说起话来了。小心别让施泰因布伦纳听了去,要不,你马上会发现自己给弄进了纪律连。瞧,那边的雪已经沉下去了!这会儿你可以看见那个人的一段胳膊啦。”

绍尔望过去。“雪要是一直这样融化下去,明天他会挂在一个十字架上呢。他的位置很适当,恰巧就在公墓上。”

“那边就是个公墓吗?”

“当然啰,你难道不知道?以前我们也来过这儿一次,就在我们上回反攻的时候,大约在十月底。那时候你没有跟我们在一起吗?”

“没有。”

“你在哪儿,医院里?”

“在纪律连。”

绍尔从牙齿缝里吹了下口哨。“纪律连!该死!为了什么事?”

伊默曼瞧着他。“从前是共产党员嘛。”他说。

“什么?他们把你放出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得有运气。我是一个很好的机械工,如今这种人在这儿比在那儿显然更有用。”

“也许是,可是到底是个共产党员哪!而且又是在苏联这边!共产党员往往被派到别的地方去的。”绍尔突然怀疑地瞧着伊默曼。

伊默曼讥刺地笑了笑。“放心好了,”他说,“我还没有做间谍。你说的关于党卫队员的话,我不会去报告的。你就是这个意思,是不是?”

“我?一点也不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绍尔伸手去拿他的饭盒,“军厨车来啦!赶快。要不,我们只能弄到一点洗碗水了。”

那只手越长越高,好像不是积雪在融化,而是那只手正在从泥土里慢慢地伸出来——如同一种无力的威胁或是一个瘫软的求救手势。

连长突然停下来。“那边那个东西是什么?”

“大概是一个什么人吧,长官。”

拉厄越发凝神地瞅着。他看得出那是衣袖上一块褪色的布。“那不是苏联人。”他说。

米克上士在靴子里扭动着脚趾。他受不了那个连长。自然,他带着无可指责的严肃站在他面前——纪律胜过了私人的感情——可是在私下里,为了表示他的蔑视,却不断地在靴子里扭动着脚趾。呆驴子,他想,蠢东西!

“把他弄出来。”拉厄说。

“是,长官。”

“马上找两三个人来动手。那样的东西看着不顺眼!”

抱在怀里的娃娃,米克想,说梦话的家伙!看着不顺眼!倒像那是我们看到的第一个死尸!

“那是一个德国士兵。”拉厄说。

“是的,长官。近四天来,我们发现的尽是苏联人。”

“叫他们把他弄出来,我们就会知道他到底是谁了。”拉厄走到他驻屯的地方去。自命不凡的驴子,米克想。有一只火炉,一所暖和的房子,还有骑士十字勋章。我连一等铁十字勋章也没有一个。他既然弄到那么多奖章,那么凭我做的事也总够捞到这么一个啊。“绍尔!”他喝道,“伊默曼!到这儿来!把铁锹带着!那边还有谁?格雷贝尔!希施兰!贝尔宁!施泰因布伦纳,你负责带这个小队!那边那只手!把他挖出来,如果是德国人,就把他埋葬了!我敢打赌,那一定不是的。”

施泰因布伦纳悠悠闲闲地踱过来。“你要打赌吗?”他问,他有着高亢的、孩子似的嗓子,要压低也白费劲,“赌多少?”

米克愣了一会儿。“三个卢布,”他随后说,“三个占领区的卢布。”

“五个,不到五个我不赌。”

“好吧,那么就五个,可是得付清。”

施泰因布伦纳笑了。他的牙齿在惨白的阳光里闪耀。他十九岁,碧蓝的眼睛,金黄的头发,脸蛋像个哥特天使。“当然付清。还有什么,米克?”

米克也不喜欢施泰因布伦纳,可是他怕他,所以很小心。施泰因布伦纳是从党卫队转来的。他有希特勒青年团的金质徽章。如今他属于这个连队,可是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情报员和秘密警察的暗探。

“好吧,好吧。”米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樱桃木烟盒,那盖子上烙着一枝花的图样,“来支烟吗?”

“行。”

“元首是不抽烟的,施泰因布伦纳。”伊默曼随口说道。

“闭上你的鸟嘴。”

“你闭嘴,你这个野种。”

施泰因布伦纳扬起他那长长的睫毛,斜觑了一眼。“你好像觉得怪舒服似的,把种种事情都忘记了,是不是?”

伊默曼笑了起来。“任何事情我都不会轻易忘记。我也知道你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马克斯。可是你别忘记我说的是什么:元首是不抽烟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这儿有四个见证。元首是不抽烟的,这人人都知道。”

“别唠叨了!”米克说,“动手挖吧,连长下的命令。”

“好,行动!”施泰因布伦纳燃上米克给他的纸烟。

“从什么时候起准许值勤的时候抽烟的?”伊默曼问。

“我们又不是在值勤,”米克怒悻悻地解释着,“现在别再说话了,动手吧!希施兰,你也来!”

希施兰走过来。施泰因布伦纳龇着牙齿笑了笑。“给你的第一流工作,伊萨克!挖死人,这对你的犹太血统来说是有好处的,可以增强筋骨和精神。把那边的那柄铁锹拿着。”

“我是四分之三的雅利安人。”希施兰说。

施泰因布伦纳把烟喷到他脸上。“那是你说的!依我看来,你是四分之一的犹太人,由于元首的宽大,你才被准许跟纯粹的德国人一块儿打仗。所以,把这只苏联猪挖出来吧。在少尉那高雅的鼻子闻起来,他发出的臭味太厉害了。”

“这不是苏联人。”格雷贝尔说。他已经把几条木板拖到死人那儿,独自动手铲掉胳膊和胸脯周围的雪。湿漉漉的制服这会儿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不是苏联人?”施泰因布伦纳走过去,脚步又快又稳,如同一个舞蹈的人走在摇摇晃晃的木板上,随后他在格雷贝尔旁边蹲下去。“的确,那是德国人的制服。”他转过头,“米克,这不是苏联人!我赢了!”

米克脚步沉重地走过去。他瞪着那个窟窿,里面的水从四边慢慢地滴下来。“我弄不明白,”他嫌恶地说,“到现在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了,我们发现的尽是苏联人。他准是十二月里阵亡的那批中的一个,陷得比较深。”

“说不定他是十月里阵亡的,”格雷贝尔说,“那时候我们的团来过这儿。”

“胡说,他们不会再有留下的了。”

“会的,我们在这儿打过一次夜战,苏联人退却了,我们不得不马上前进。”

“那倒是真的。”绍尔说道。

“胡说,我们的接防部队一定会发现所有的尸体,并把他们埋葬的。”

“那可不一定。十月底就开始下大雪。那时候我们还挺进得很快咧。”

“你说这个话已经是第二次了。”施泰因布伦纳瞧着格雷贝尔。

“要是你乐意,我很高兴让你再听一遍。那时候我们正在反攻,我们挺进了一百多公里。”

“现在我们正在撤退,嗯?”

“现在我们又到了这儿了。”

“那就是说,我们正在撤退,是不是?”

伊默曼警告地用胳膊肘碰了下格雷贝尔。“也许我们倒是在前进吧?”格雷贝尔问。

“我们是在缩短战线,”伊默曼一面说,一面讽刺地瞪着施泰因布伦纳的脸,“到如今有一年了。战略上的需要,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他手指上有一个戒指。”希施兰突然说道。他一直在挖掘,已经把死人的另一只手翻出来了。米克弯下身去。“戒指,”他说,“还是金的呢。这是结婚戒指。”

他们大家全瞧着它。“你得留神,”伊默曼轻轻地对格雷贝尔说,“那只猪会弄得你得不到休假的。他会打报告,说你是个制造恐慌的人。他正在等待着机会呢。”

“他不过是想显显威风,你自己倒要提防一下,他对你比对我更怀恨在心哪。”

“我不在乎,我不想请什么假。”

“那些全是我们团的标志。”希施兰说。他已经继续在用手挖掘了。

“这样说起来,那的的确确不是苏联人了,嗯?”施泰因布伦纳转过头,向米克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不,那不是苏联人。”米克怒气勃勃地回答。

“五个卢布!可惜我们没有赌十个。把钱拿出来!”

“我身边没有。”

“那么在哪儿?在国家银行里吗?来,把钱拿出来!”

米克狠狠地瞪着施泰因布伦纳。随后他掏出皮夹,把钱递过去。“今天样样都不顺手,真是倒霉!”

施泰因布伦纳把钱藏进口袋。格雷贝尔又弯下身去帮希施兰挖掘。“我想那是赖克。”他说。

“什么?”

“这是赖克少尉。那儿还有他的军衔肩章。还有这儿,他的右手食指的最后一节已经不见了。”

“胡说,赖克挂了彩,已经送回家去了。这个消息我们后来听到的。”

“的确是赖克。”

“把他的脸弄干净。”

格雷贝尔和希施兰继续挖着。“留神,”米克嚷道,“别撬到他的脑壳。”

“他现在是不会有知觉的了。”伊默曼说。

“闭上你的鸟嘴。这儿躺着一位阵亡的德国军官,你这个共产党员!”

那张脸从雪里露出来了,水淋淋的,眼睛的凹窝里仍然积着雪。它给人以一种古怪的印象:好像一个雕刻家没有把面部雕塑完成,也没有把眼睛雕出来。一颗金牙齿在那蓝漾漾的嘴唇间闪烁。

“我认不出来。”米克说。

“那一定是他。那一次我们在这儿没牺牲过别的军官。”

“把他的眼睛抹干净。”

格雷贝尔迟疑了一会儿,随后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套把雪抹掉。“是他。”他说。

米克激动起来了,他便亲自去指挥。既然问题涉及一个军官,那就似乎需要比较高级的人来做主了。“把他抬起来!希施兰和绍尔抓住腿,施泰因布伦纳和贝尔宁抓住胳臂。格雷贝尔,当心他的脑壳!大家一齐来——一,二,拉!”

尸体移动了。“再来一下。一,二,抬!”

尸体又移动了。空气冲进去,从下面雪里发出一声瓮声瓮气的响声。

“上士先生!一只脚掉啦!”希施兰嚷道。

那是一只靴子,它已经脱落了一半。脚上的肉早已在融化了的雪里腐烂、松裂了。“放手!把他放下去!”米克吆喝着。已经来不及了,那身体震动一下,松散了,希施兰手里抓着那只靴子。

“那只脚在里边吗?”伊默曼问。

“把靴子搁着,继续铲下去,”米克朝着希施兰嚷,“谁知道他早已那么酥软了吗?你,伊默曼,住嘴!对死者应当表示一点敬意!”

伊默曼愕然地瞧着米克,可是他没作声。

几分钟过后,他们已经把雪从尸体周围铲完了。在湿漉漉的制服里,他们找到一只装着些纸的皮夹,字迹已经模糊,可是还能辨认。格雷贝尔说得对:那是赖克少尉,秋天曾经在那个连队里当过排长。

“我们得马上把这件事报告上去,”米克说,“你们待在这儿,我去一下就来。”

他走到连长住的那所房子去。那是好歹还可以住人的唯一的房子,革命以前,这里大概是村里牧师住的。拉厄坐在一间很大的起居室里。米克恶狠狠地瞪着那只巨大的俄国火炉,火正在里面燃着。在炉边的长凳上,拉厄的一只牧羊犬睡得正熟。米克向他报告了,拉厄便跟他一起走出来。

他向赖克低头看了一会儿。“把他的眼睛闭起来。”他随后说。

“那不成,长官,”格雷贝尔答道,“眼皮太薄,一弄就会破的。”

拉厄望着那座被炮弹轰毁的教堂。“眼下且把他抬过去,放在那儿。我们有一口棺材没有?”

“棺材都留在后面了,”米克报告,“我们是有过几口,用来应付特殊事故的,现在都给苏联人拿走了。我希望那些东西他们会用得着!”

施泰因布伦纳笑了,拉厄可没有笑。“我们能不能做一口?”

“费的时间太久,长官,”格雷贝尔说,“那尸体早已很酥软了。再说,看来城里也不会有合适的木板。”

拉厄点点头。“把他搁在一条帆布上。我们就把他裹在里面埋葬了。挖一个墓穴,做一个十字架。”

格雷贝尔、绍尔、伊默曼和贝尔宁把那个松软的尸体往教堂里抬。希施兰拿着那只靴子,一段脚仍然留在里面,惘然地跟随着。

“米克上士!”拉厄说。

“有,长官!”

“四个俘获的游击队员今天正在被押解到这边来。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要被枪毙。我们连队已经接到执行死刑的命令。问问你们班里有没有自愿报名行刑的。要是你找不到自愿的,那么上士就要指名了。”

“是,长官。”

“天知道,干吗一定要我们担任呢?唉,在这种种的混乱里——”

“我报名。”施泰因布伦纳说。

“好。”拉厄的脸上一点没有表情。他沉重地从那雪里铲出来的小道上走回去,回到他的火炉那儿。米克想,那个混蛋!枪毙几个游击队员算得了什么?倒像他们不曾弄死过我们几百个战友似的!

“要是苏联人及时赶到,他们也会替赖克掘坟墓的,”施泰因布伦纳说,“这样我们就不会有什么工作了。把这工作马上做好,怎么样,米克?”

“我没有问题!”米克的胃有点儿难受。那个教师,他想,瘦瘦的,个儿过高,活像一根细长的板条,戴着角质边框的眼镜。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就当少尉,这一次大战中也没有升过军衔。勇敢是勇敢的,哪一个不勇敢呢?可是天生不是个领袖。“你觉得拉厄怎么样?”他问施泰因布伦纳。

施泰因布伦纳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他是我们的连长,不是吗?”

“当然啰,可是另外还有什么?”

“另外?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米克暴躁地回答。

“够深了吗?”那个年纪最大的苏联人问。

他大约七十岁,蓄着一绺肮脏的白胡须,有着一双碧蓝的眼睛,说着不大连贯的德国话。

“闭嘴,布尔什维克。叫你说话你才准说话。”施泰因布伦纳答道。他兴致很好,一双眼睛老盯着游击队员里的一个女人。那女人既年轻,又健壮。

“要再深些。”格雷贝尔说。他跟施泰因布伦纳和绍尔一道,正在监督那些俘虏。

“是为我们挖的吗?”那个苏联人问。

施泰因布伦纳急速地、轻捷地跳下去,用手掌往他脸上狠狠地揍了一下。“我关照过你,老爹,叫你别多嘴。你以为这是什么?是乡下的市集吗?”

他微微一笑,脸上一点恶意也没有,只是洋溢着一个孩子从苍蝇身上扯下翅膀时的那种满意神态。

“不,这个坟墓不是为你们挖的。”格雷贝尔说。

那个苏联人并没有动弹,他默默地站在那儿,瞧着施泰因布伦纳。施泰因布伦纳回瞅了他一眼,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既紧张又警惕。他以为那个苏联人想要袭击他,因而他等着对方先动手。如果他当场就把对方打死,本来对任何人都无所谓,反正那个人已经被判处死刑,谁也不会来查究是不是出于自卫。可是施泰因布伦纳却认为不一样。格雷贝尔也说不出来,他到底是想戏弄那个苏联人,惹得他克制不住自己,还是他仍然保有那种古怪的拘迂习气,在杀人的时候得找个看来往往很合法的借口。两种成分都有,而且同时出现。这种情况格雷贝尔看见得够多了。

那个苏联人并没有动弹。血从他的鼻子里淌出来,流到了胡须里。格雷贝尔寻思了半晌,要是他自己处在同样的情况下会怎么样——是不是会扑到那个人身上去,为了要报复那一拳,痛快一下,而甘冒立刻就死的危险,还是会忍受一切,以争取几小时的时间,多活一夜呢?他不知道。

那个苏联人慢慢地伛下腰去,举起那柄鹤嘴锄。施泰因布伦纳往后退了一步,做好开枪的准备。可是那个苏联人却没再直起腰来,他继续在那个洞穴的底部铲着。施泰因布伦纳龇牙咧嘴地笑了笑。“躺在那儿。”他说。

那个苏联人把鹤嘴锄搁在一边,往泥沟里躺下去。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那儿。施泰因布伦纳跨过墓穴的时候,几块雪掉在他身上。“够长了吗?”他问格雷贝尔。

“够了,赖克个子不高。”

那个苏联人朝上面望着。他眼睛睁得老大,天空的蔚蓝仿佛倒映在这双眼睛里。他嘴四周的白胡须随着呼吸在颤动。施泰因布伦纳让他在那里躺了一会儿,随后说:“出来!”

那个苏联人爬了出来。烂泥粘在他的外衣上。“好,”施泰因布伦纳说,同时瞟了一下那个女人,“现在我们去掘你们自己的坟墓。那用不着这么深。要是明年夏天狐狸来把你们吃掉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清晨。天边横着一条淡红色的带子。雪地上出现了裂纹,夜里又上冻了。敞着的墓穴漆黑漆黑的。“真倒了霉,”绍尔说,“他们叫我们担负这些事情。我们为什么非干这个不可?为什么不叫党卫队保安局来干?枪毙人,他们到底是专家啊。干吗要叫我们来做?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还说我们是应当受到尊敬的士兵呢!”

格雷贝尔手里松松地握着他的步枪。钢很冷。他把手套戴上了。“党卫队保安局一直在老远的后面忙着哪。”

“对,他们是不会到这种接近前线的地方来的。前些时候施泰因布伦纳不是也在党卫队保安局吗?”

“我以为他是在集中营里担任看守之类的职务。”

其余的人都走过来了。只有施泰因布伦纳一个人已经充分休息过,而且完全清醒了。他的皮肤好像孩子似的发着红光。“听着,”他说,“那批家伙里面还有那么一头母牛,把她留给我。”

“留给你,这是什么意思?”绍尔问,“你也来不及使她怀孕了。你应当早一点儿试才行。”

“他早已试过了。”伊默曼说。

“谁告诉你的?”施泰因布伦纳问,“共产国际吗?”

“她不让他接近她。”

施泰因布伦纳怒气勃勃地转过身来。“你很会说俏皮话,是吗?假如我真的要那头红色的母牛,那我早已把她弄到手了。”

“不见得吧。”

“唉,别嚼舌头了,”绍尔咬了一口烟草,“如果他的意思是想由他一个人来枪毙她,那对我说来是欢迎的。我不会跟他抢的。”

“我也不会。”格雷贝尔说。

别人都不吱声。天更明了。希施兰看了看表。“你等不及了吗,伊萨克?”施泰因布伦纳问,“你被挑选出来做这个事,应当知道感谢才对。这正是医治你那种犹太人的胆小的办法。枪毙——”他吐了口唾沫,“对这批家伙太好了!为了那样的事还要浪费弹药!他们应当被绞死,像别的任何地方一样。”

“什么地方?”绍尔向四下里望了望,“你看见什么树没有?还是我们得做一个绞刑架?可是拿什么来做啊?”

“他们来了。”格雷贝尔说。

米克带着四个苏联人出现了。两个士兵走在他们前面,两个押在后面。那个苏联老头儿走在前头,他后面是那个女人,再后面是两个比较年轻的男人。也没有谁关照,四个人在墓穴前站成一排。那个女人向下面瞧了一眼,随后就转过头去。她穿着一条红呢裙子。

一排的米勒少尉从连长的屋子里走出来。他是代表拉厄来监督行刑的。事情看来很可笑,但是大部分手续却还履行得很严格。每个人都知道那四个苏联人可能是游击队员,但也可能不是,他们曾经被正式审问,可是没有得到真正辩白的机会就被判决了。本来想查出什么事来的呢?他们的罪状是藏有武器。现在,他们就要按照应有的手续,在一个军官面前被枪毙了,好像枪毙的方式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似的。

米勒少尉今年二十一岁,六星期前才被调到这个连队里。他验明正身,随后宣读判决书。

“那头母牛让我来。”施泰因布伦纳嘟囔着。

格雷贝尔瞧了一下那个女人。她穿着一条红裙子,从从容容地站在墓穴前面。她强壮、年轻而健康,生来是个会生孩子的女人。她不明白米勒念了些什么,可是她知道那是她的死刑判决书。她知道几分钟过后,在她血管里强壮而健康地搏动着的生命就要永远结束了——可是她镇静地站在那儿,若无其事,只是在凛冽的晨风里觉得有点儿冷。

格雷贝尔看见米克过分殷勤地跟米勒嘟囔了几句。米勒抬头望了一眼。“那不能以后再办吗?”

“这样做比较好,长官,简单些。”

“好,你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

米克向前走了一步。“告诉那边的那个人,叫他把鞋子脱下来。”他指着一个年轻的俘虏,对那个懂得德国话的苏联老头儿说。

老头儿跟那个人说了。他是用一种低沉的、差不多毫无变化的音调说的。那个人是个又瘦又高的家伙,起初他没听懂。“喂,”米克咆哮着,“鞋子!把你的鞋子脱下来!”

老头儿把他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那个年轻人这才懂得了,便像一个发现忽视了自己职务的人一样,急忙尽快地把鞋子脱下来。他摇摇晃晃,从一只脚上脱掉鞋子的时候,只用另一只脚站着。他干吗要这样匆忙呢?格雷贝尔想,难道他这样做就可以早死一分钟吗?那个人一只手里拿着他的一双鞋,无可奈何地递给米克。那是一双很好的鞋子。米克哼出一道命令,指向一边。那个人把鞋子放到了那儿,随后走回行列里。他脚上裹着肮脏的布,站在雪地里。他那蜡黄的脚趾从裹布里露出来,他不好意思地将它们不断地蜷曲着。

米克把其余几个也查看了一下。他发现那个女人有一双厚厚的毛皮手套,便吩咐她把它们搁在鞋子旁边。那条红裙子一会儿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它没有破,而且质料也很好。施泰因布伦纳狡猾地笑了笑,可是米克并没有叫那个女人把它脱下来。若不是他怕拉厄也许正从窗子里注视着行刑,便是他不知道这条裙子会有什么用处。他往后退了下去。

那女人很快地说了几句俄国话。“问问她还需要什么。”米勒少尉说。他脸色煞白。这还是他第一次执行死刑。

米克问那个苏联老头儿。

“她什么也不要,她只是在咒骂你们。”

“什么?”米勒嚷道,他一句也没听懂。

“她在咒骂你们,”那苏联人说得更大声了,“她在咒骂你们和所有站在苏联土地上的德国人!她在咒骂你们的孩子!她希望她的孩子有一天会打死你们的孩子,正像你们现在打死她一样。”

“岂有此理!”米克直瞪着那个女人。

“她有两个孩子,”那老头儿说,“我有三个儿子。”

“够了,米克!”米勒神经质地喝道,“我们又不是军队里的牧师。立正!”

一群士兵都立正了。格雷贝尔托住了他的步枪。他已经把手套又脱掉了,冰冷的钢好像吸住了他的拇指和食指。他旁边站着希施兰。那人黄蜡蜡的,可是站得很稳。格雷贝尔决定瞄准最远的靠左的那个苏联人。起初,他奉命参加行刑的时候,曾经往空中打枪,但那已经是过去了。这样做对被枪毙的人不是一种恩惠。其余的人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想法。有过几次差不多每个人都故意不打中目标,于是不得不重新打一枪,这样,俘虏们反而被枪毙了两次。确实有过一回,一个女人没有中枪,她竟为了她得到的那一两分钟生命,跪下来流着眼泪感谢他们。他不愿意想起那女人。不管怎么样,那样的事从此就不再发生了。

“瞄准!”

格雷贝尔从瞄准镜里看见那个苏联老头儿,蓄着胡须,眼睛碧蓝碧蓝的。步枪的准星把他的脸隔成两半。格雷贝尔把枪放低了一点儿。上一次他曾经打落过一个人的下颌。打中胸脯比较稳妥些。他看见希施兰的步枪膛已经举起来,他打算向他们的头顶上面打枪。“米克在望着你哪。瞄得低些,斜斜的!”他嘟囔着。希施兰把枪膛放低些。“放!”命令下来了。

那个苏联人好像要站起来,扑向格雷贝尔。他的身形膨胀起来,如同从乡村市集的游乐园中一面哈哈镜里照出来的一个人影。他的身形膨胀起来,随即往后倒下了。

那老头儿半个身体给抛进了墓穴,半个身体还留在外面。他的一双脚从墓穴里伸出来。还有两个人就在站着的地方倒下去。没穿鞋子的那个人最后一刹那还举起双手,护住他的脸。现在,他的一只手仿佛一块胶布似的从肩胛肌肉上垂下来。那些苏联人没有一个给缚住双手,蒙住眼睛。原来都忘了。

那女人向前仆下去。她没有死。她用双手撑起身,昂着脸瞪着那群士兵。施泰因布伦纳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气。别的人谁也没有瞄准她。她在肚子上中了弹。施泰因布伦纳是个好射手。

那苏联老头儿跟墓穴里的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随即他静止了。只有那个女人还撑起身子趴在那儿。她昂着她那宽阔的脸,瞪着士兵,咝咝地嘀咕着。那老头儿已经死了,如今没有人可以把她说的话翻译出来了。她趴在那儿,用手臂支起身子,活像一只走不动的绚烂的大青蛙,嘴里咝咝地嘀咕着,眼睛一刻也不转到旁的地方去。

米克嫌厌地从旁边走过去,她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咝咝地嘀咕着,嘀咕着,直到最后一刹那,她才看见那支手枪。她把头往一面伸过去,咬住米克的手。米克咒骂着,用左手向下揍一拳,把她的下颌打落了。等牙齿一松开,他就在她脖颈上打了一枪。

“枪打得坏透了!”米勒咆哮着,“你们难道不知道怎么样瞄准吗?”

“那是希施兰,长官。”施泰因布伦纳报告。

“那不是希施兰。”格雷贝尔说。

“别多嘴!”米克吆喝着,“等问到你的时候再说!”

他打量着米勒。米勒脸色十分苍白,站着一动也不动。米克向另外几个苏联人伛下身去。他把手枪凑到一个年轻人的耳朵后面,开了一枪。那脑袋搐动了一下,随即静止了。米克将手枪放好,望了望自己的手。他掏出一块手绢,把它包起来。

“涂点碘酒在上面,”米勒说,“医院在哪儿?”

“靠右第三幢房子,长官。”

“马上就到那边去。”

米克走了。米勒朝着死尸望过去。那个女人向前仆倒在湿漉漉的地上。“把他们放进去,埋好。”他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暴怒起来了。 UQN6/bwpVeH0rutZDRxkaV8yAvOZgQRwk/ihkknBEIg1HW/JY1bSqGg+4rvtrc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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