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甚至可能撰写了那本小册子,从而给第一执政带来严重损害的人,也是在雾月十八日对他鼎力相助,事实上还救过他的人,他就是拿破仑的大弟吕西安。他是兄弟四人中最有才能的,比拿破仑小六岁。吕西安的野心甚至比后者更大。虽然他扶摇直上是仰仗了哥哥的势力,但他却觊觎着最高的地位。生活在拿破仑盛名的阴影下,得到他的庇护,甚至成为他的得力助手,这些令吕西安感到不快,这甚至比拿破仑以后对他的厌恶更令他不快。他眼前总浮现出政变那一天的情景,总觉得哥哥是全靠他上台的,那他为什么要对哥哥俯首听命呢?
可是他必须这么做。政变后不久,他当上了内政部长,这只不过是一个帮主子做事的职位而已。每次他都会就领袖发布的谕令评论一番,想着自己能否做得更好。他是约瑟芬的仇敌,自然也就成了约瑟芬亲信的仇敌,于是他便与富歇针锋相对。一有事情发生,富歇就乐不可支,将责任推到这位新任内政部长头上,例如那本小册子的发行。
吕西安生来就和他的二哥一样无所顾忌,无视道德,却又不如后者精于算计。他与拿破仑一样,总是眯着眼微笑,但几乎带着罪犯的特质。可以说,他在各方面都是拿破仑的翻版,但相较于后者,他又多了一点冒险家的特点,少了很多政治家的素质。吕西安25岁时便已权势显赫,可是他仍然愤愤不平,他的固执只是使他更像一个冒险家。他的第一个妻子是一个客栈老板的女儿。婚后,他出售专卖权,经营粮食倒卖生意,生活奢靡却不工作。他买下巴黎周边最漂亮的宫殿,将它布置得富丽堂皇,然后改建,又重新布置。他还经常举办欢宴、表演戏剧或举办诗会:这一切都是有意无意地想压倒拿破仑。
这肯定会导致争吵,导致裂痕。吕西安当面嘲笑二哥,说后者是靠了他才赢得政变胜利的。在盛怒之下,拿破仑几乎想放逐吕西安,但最后只是罢免了他的部长一职,结束了他利用职权非法牟利的行为,并将他派往马德里担任特使一职。吕西安在新任职位上如鱼得水,靠他的圆滑与世故,在抵制英国一事上大见成效,钱也捞了好几百万。不久他的妻子去世,他回国后很快便另结新欢,娶了一个他喜欢的美女,但她的名声比当年的约瑟芬也好不了多少。第一执政对此大为恼怒,因为他需要的是吕西安缔结一桩政治婚姻。
长兄约瑟夫是个深谙人情世故、心地善良的人。借助拿破仑的影响,他也加官进爵,财富与日俱增,可连他也加入了猜疑者的行列。他热衷于跟施泰尔夫人和及其圈子里的人打交道,对第一执政横加批评。区区一个罗马特使的职务已满足不了他,他也拒绝出任意大利共和国的总统,也不愿担任参议院议长。他一再提醒自己是长兄,自己才是一家之主。
二弟路易则摇摆不定,在他身上还能感觉出某种诗人的气质。多年来,他一直爱慕着约瑟芬的一个亲戚,却毫不喜欢约瑟芬的女儿、他被迫迎娶的奥坦丝。直至多年后,他还对当年的爱恋初衷不改。
热罗姆是最小的弟弟,生性善良却又鲁莽。他受到二哥严父般的教育。“我将公民热罗姆·波拿巴送至你处,充当海军见习生。如你所悉,此人需要严格管教。请你要求他严格履行职责。”
他的妹妹们也得到了他赐予的金钱和荣誉,却不知感激,只知一味索取。爱丽莎,还有跟她关系最好的吕西安,两人的荒唐行径已经成为巴黎的话题。在业余演出中,两人身穿蔷薇色内衣登台,执政听闻后不禁大怒:“这简直闻所未闻!在我费尽心力想使人们重新讲究道德与尊严时,我的弟弟和妹妹竟然几近赤裸地出现在公众舞台上!”但他一转过身去,他们就在那里窃笑,继续为所欲为。
卡洛丽娜嫁给了缪拉将军。她现在便已将丈夫和亲戚贝尔纳多特卷入反对第一执政的种种阴谋中。虽然阴谋没有曝光,但拿破仑已有所耳闻,气得咬牙切齿,认为应该枪毙缪拉。
波丽娜的丈夫在一次殖民地战争中阵亡,但她并不怎么悲伤。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博尔盖泽,她因而成为侯爵夫人,住在罗马。她以矫揉造作的天真成为她哥哥最喜爱的妹妹。即便当她的放荡使拿破仑名誉受损时,他也是以宽容的语气对她劝诫。
舅舅费什曾是神职人员,后来成为军队供货商。现在他参与了外甥拿破仑的政治生活,因为后者使他先后被任命为大主教和红衣主教。所有这些人都利用权势显赫的拿破仑谋取金钱和地位,过着奢靡的生活,享受着拿破仑自己因为超强度的工作而无法享受的一切。
唯有母亲仍过着简单的生活。她依然跟以前一样不喜欢约瑟芬,依然保持着科西嘉女人的本色,说着科西嘉的方言。尽管如此,政变成功后,拿破仑立刻请她到杜伊勒利宫同住,结果她却拒绝了。她仍然住在约瑟夫的屋子里。拿破仑第一次在皇宫大院阅兵的时候,她也和国家要员们一起站在露台上。她只着一袭黑衣,但看上去却比身边珠光宝气的约瑟芬更为高傲。只有她一个人对荣华富贵看得很淡,因为生活的沧桑令她睿智。如果有人在她面前赞美她伟大的儿子和他的权势时,她会用不太标准的法语回答道:“但愿这一切能够长久!”
这些家庭戏剧究竟因何而起?有的以闹剧收场,有的却以悲剧告终。
它们源于拿破仑的内心。如果他仅仅是个靠革命发家的暴发户,那么当他的家人要求与他共享荣华富贵时,他会客气或是不客气地让家人远离他的势力范围,借此来隐藏他与法兰西共和国利益相悖的家世。可是这又如何呢?他是法兰西共和国的独裁者,但他的母亲一开口,便会提醒所有民族主义者:他是个外国人!他的地位与国王无异,他的妹妹却在欧洲的君主们面前穿着奇装异服登台表演。这就给了他们指责这个暴发户的家人缺乏教养的机会。他的兄弟们贪污腐败,而革命本身就是要消灭腐败!所有这一切都在巴黎发生,一个传统的充斥着嘲讽与批评的地方!
然而,他不仅容忍他们,还一再赐予他们官职和荣誉,甚至让他们出任代表自己的驻外使节。
这首先是因为他的意大利血统,尤其是科西嘉岛的意大利血统。科西嘉人重视氏族的兴旺,习惯了家长制以及与岛上其他家族间的仇杀。这一传统根深蒂固,比某些王室的历史还要悠久。与王室一样,他们对荣誉的追求也胜于对财富的关注。
作为征服者,他凭借智慧和命运来努力谋求一切,并将之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这种强烈的愿望与岛民天生的家族情结碰撞并融合在一起。然而,命运却偏偏使此人至今没有子嗣。这是真正悲剧性的命运,因为它是由他灵魂最深处的情感决定的,因而无法避免。他热烈地爱着他的夫人。这个女子曾经与前夫生育过两个健康的孩子,在第二次婚姻里却一无所出。如果她能生育的话,欧洲的历史将会重写。这个无法生育的弱点,当然是她的“恋爱技巧”和放荡造成的。但也正是这种“恋爱技巧”和放荡赢得了波拿巴的心,并一度令他为她着迷。她刚遇见他时,她才30岁出头。而他后来与其他女人生了三个儿子。他需要一个合法的继承人,哪怕是女儿也行。约瑟芬在这件对他至关重要的事情上无能为力,这对他事业的走向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作为国家元首,他的子嗣问题能不重要吗?早在他初掌大权的时候,罗德雷便提过这个重大话题:“保王党人会问:‘谁会成为波拿巴的继承人?’如果您明天逝世,我们该怎么办?您必须为我们指定一位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你所说的并不是个好主意。”
“如果法兰西民众知道您指定谁为继承人,他们就会安心些。”
“我并没有孩子。”
“您可以过继一个。”
“这并不能解决眼前的危机。我看只有让参议院来指定我的继承人了。此人只能由我和三名参议员来选定。问题是选谁呢?”
“您最好选个12岁的男孩。”
“为什么要选一个孩子?”
“因为这样他能接受您的教导,由您来教育并且关爱他。”
执政最终被逼无奈,喊道:“我的继承人是法国人民。”
说此话的并非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是年方三十的第一执政。虽然他作为执政的任期只有十年,但他分明已经看到君王的宝座在向他招手。不过,他当时仍然感受到时间紧迫带来的危机感。后来他在寻求继承人时,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兄弟们。他们对他的馈赠所能给予的最好回报,就是给他一名继承人。那么纵然他本人没有子嗣,他兄弟们的孩子至少也有波拿巴家族的血统。他之所以对吕西安感到恼怒,并不是因为他娶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而是因为他的这个妻子并非出身名门望族。因此他要求吕西安尽快离婚,迎娶一个有王室血统的女人。
然而吕西安断然拒绝了。这里固然有爱恋妻子的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他嫉恨权势显赫的二哥。吕西安野心极大,为了达到权力的顶峰,他可以牺牲一切!两人大吵之后,波拿巴来到约瑟芬的房间,他余怒未消,说:“一切都过去了!我把吕西安撵走了!”
出于同样的原因,他跟路易也是争吵不休。约瑟芬把路易看作自己家族延续香火的救命稻草。路易不喜欢她的女儿奥坦丝,奥坦丝对他更是毫无感情,她另有所爱。但她的母亲却强迫她嫁给路易。他们的儿子倒成了拿破仑的心肝宝贝,并将其视为继承人。他的妹妹们为此暗施诡计,到处散播谣言,说拿破仑才是孩子真正的父亲。在经历了这些纷争之后,这个曾经让整个欧洲都羡慕不已的幸福家庭已支离破碎。母亲莱蒂齐娅站在被迫结婚的这对年轻人一边,也支持被放逐的吕西安,跟着他去了罗马。在那里,她远离了那个光彩照人的儿子,生活得很幸福。在那里,她可以作为一个意大利人生活,不愁吃穿,同时受到上层阶级和教皇的热情接待。
如果波拿巴与约瑟芬离婚,结果会怎样呢?他的妹妹们厌恶这个“老女人”,尽心竭力地给他介绍妩媚动人的女子。约瑟芬已容颜老去,他对她的感情也越来越平淡,但他仍需要她的友谊。他也不再像原来那么古板,先后与几名漂亮的女伶有私情,也让他妹妹的女友来陪他过夜。
乔治小姐跟其他人一样敬畏他,不过觉得他是个“和蔼体贴的男人”。他和她嬉戏、玩捉迷藏,帮她宽衣解带,容忍她“孩子般的喜怒无常”。她的教名也是约瑟芬,他却不用这个名字来唤她,而是为她取了个意大利名字叫乔治娜。当他让她讲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他会用心倾听,并不时地点头,因为他早已打听过她的出身,为她并没有向他撒谎而高兴。
第一执政的仆人们经常在晚上看见他穿着长袜,悄悄走过盘旋楼梯,只为去见那美丽的迪夏泰尔。她温柔、苗条,披着金色的长发,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迪夏泰尔是约瑟芬的婢女。晚上,他喜欢叫上她一起玩纸牌,不时地调调情。另一张牌桌上的约瑟芬坐立不安,竭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迪夏泰尔一走,他就紧随其后来到约会的地方。女主人再也忍不住了,跟着他们,敲开门。结果看到拿破仑怒气冲冲地站在她面前。第二天拿破仑就威胁她要离婚,却又被她魅惑的泪水给打动,离婚之事也就作罢。
不过这些卿卿我我只是偶尔为之。他总是工作缠身,同时又警告自己不可重蹈前朝帝王的覆辙。他不沉迷女色,更不让后宫插手政事。他早已厌倦了情爱游戏。他写信给一位友人说:“我饱经沧桑的心,能洞悉人情世故。”他不过三十,却似历经沧桑。这不能不令人震惊!
约瑟芬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波拿巴的一举一动,如同以前他对她一般。她极尽奢华之事,衣饰、帽子、首饰甚至比路易十六的王后还奢侈,靠着这些打扮她依然是一个华丽美妇。现在,当他将在她那里过夜时,这位法国的第一夫人还会把此事告诉侍女们,波拿巴常常原谅她。有时她坐在这个疲惫不堪的人床边,用低柔的声音为他朗读,此时他的目光里会透出对这个红颜知己的感激之情。是的,他生性保守念旧,几乎从来没有罢免过一位将军或官员,他又怎么会跟这个女人离婚,这个有过很多过失但他依然爱着的女人!
马尔梅松宫花园。丈夫远征埃及期间,她曾经与情夫伊波利特在此幽会。现在,波拿巴与布里昂、拉普及其他一些文人赛跑,欧仁和奥坦丝在一旁观战。当他摔倒时,他也跟其他人一起笑。之后他们驱车返回巴黎。他说:
“现在我又可以给自己戴上镣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