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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四年后他要么被放逐,要么就坐在王位上。”

一间穹顶高隆的巴洛克风格大厅,墙壁白底金饰。一个16岁的中尉坐在一张绿色丝绒长沙发上,像个恃宠撒娇的宫廷侍童。他的左右是两个成熟女人,其中一个是他母亲。当她媚笑的目光扫过站在周围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年轻军官时,她似乎更像是在想象或者提醒人们想象男女在床上的情形。“我们克里奥尔女人最擅长这些了。”她想。站在她身后的英俊将军也是风流成性,他正往她胸口望进去——由于这既是时尚,又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他并不觉得这一举动无礼。这位将军便是惯于冲锋陷阵的马塞纳,粗鲁,文化不高,有勇无谋。然而,每当部队处于危险时,他就像黑暗中的一盏灯。他身边总带着几个女人,这是他不可或缺的。他也不能没有钱。只要有机会,钱和女人他都会偷。

马塞纳缺乏的一切,总参谋长贝尔蒂埃却全部具备。他个子矮小,却长着个硕大的脑袋,相貌丑陋,举止可笑。此刻,他正与女士们交谈,并因为赢得一位维斯康蒂女士的好感而飘飘然。谁也不明白这位漂亮的女士怎么会看上他。他整天忙个不停,属于少数几个受过理论训练的高级军官之一。他是个多面手,今天可能做行政管理工作,明天又可能冲锋陷阵。此外,他还是个看地图的高手。

打扮得像是要去演戏的军官是缪拉。他穿着绿色丝绒衣服,手里拨弄着一顶硕大的带羽饰的帽子。与这个奇特的司令部里的大多数成员一样,他也是无产者出身。他没怎么说话,只扮演听众的角色。那个农民之子——贪婪挥霍、粗俗的奥热罗给他讲了个下流笑话,他忍不住大笑。当波拿巴夫人在大厅的另一头大声喊他的名字,说她也要听这个笑话时,这个既不怕大炮也不怕国王的猛将竟一脸尴尬。

老练的约瑟夫怕这个粗人口没遮拦,便打手势要他无论如何别说。因为他妹妹爱丽莎正坐在一个窗龛里。爱丽莎相貌平平,又不喜欢她的丈夫,因此她对一切风流韵事都特别留意。要是让她听见,她一定会马上转告母亲莱蒂齐娅,而后者早就对约瑟芬的放荡心存厌恶。

此时,花园里传来波丽娜清脆的笑声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她马上就要成婚,新郎是哥哥波拿巴替他选择的一位将军。距结婚的日子越近,她越是贪婪地享受剩下的自由日子。如果能像现在这样与伊波利特捉迷藏,她更是加倍高兴,因为她知道这可以让约瑟芬生气。

总司令本人正从长廊缓缓走上来。他与来自巴黎的作家阿尔诺边来回散步边交谈,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选中此人有他的用意。针对阿尔诺关于部队和战役的提问,他写了长长一篇关于自己的事迹的报告,阿尔诺必定会替他广为宣传。此刻,他把话题转到持续的政府危机上。快走到大厅时,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却带着足以引起作家注意的强调语气:“我对这些危机能否解决深表怀疑,除非有一位强有力的人物出来主持局面。可是这个人在哪里呢?”

他走进大厅,所有的军官都站起身,中断原来的谈话,充满期待地望着这位27岁的统帅。论年龄,他们大多比他大,论个子则全部比他高。只有“宫廷侍童”欧仁坐在沙发上没动。他知道母亲才是家中真正的主人。

这是米兰附近巨大的芒泰贝洛宫,波拿巴整个春夏都在此度过,几乎完全像个政治家。他在莱奥本签署停火协定结束了战争,只是真正的和约尚未签订。他本可以去巴黎接受人们的欢呼,那是他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但他还是选择了留在此地。只有当他的胜利的政治成果变得牢不可破、那些刚组建的国家地位稳固以后,只有彻底解决了意大利问题,他才会去巴黎!在坐镇芒泰贝洛宫的近半年时间里,他的司令部更像一个小朝廷。

然而,他一点都不像个暴发户。他从不索取自己没有的东西,在任何方面他都想让人感到,他是主张平等的革命之子。他把一些平民出身的人提拔到军队的最高职位,当其中某位猛将在沙龙中做出失礼之举时,他并不担心在场的意大利王公贵族会怎么看。他也无意像暴发户那样隐瞒自己的出身。他已经成为法国人,本来很容易因此而设法掩盖他的科西嘉出身,但他没有这么做。相反,他几乎在公开宣布他是科西嘉人:他去年即把全家请到米兰,后来又用东方式的姿态请家人来到芒泰贝洛宫,接受那些想要巴结他的人的恭敬。说起巴结他的人,那几乎是半个意大利,因为他已被看作上天选中用来改变历史的人,他的名字已经与某种神秘的力量联系在一起。除了那些想要借他攀上好运的人,还有些人专程从遥远的外地赶来,征求这位智慧的男人对其家事和其他私人事务的意见,而他也特别乐于提供这方面的指导。

他那高傲、正派的母亲很难容忍约瑟芬,对她的不良名声耿耿于怀。尽管约瑟芬是他心爱的女人,他能原谅她的一切,什么都顺着她,但他还是强迫她陪伴和尊敬婆婆。一段时间后,母亲觉得这位儿媳更无法容忍了:她恭维每一个人,亲吻每一个女人,就是不生小孩。这位生了13个孩子的科西嘉女人感到,儿媳的不育损害了儿子和全家的名声。她能从某些对手的目光里看出幸灾乐祸和讥讽,就因为他那了不起的儿子一直没有孩子!根据家族的血统,她认为责任不在于她的儿子,而在于那个放荡不羁的女人。

在他获得战场胜利后首次与母亲重逢时,她拥抱了他,然后说:

“你更瘦了!你在自杀!”

“不,恰恰相反,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着。”

“对后世来说是活着,对现在来说不是!”

“你瞧,我这样子能说正在死去吗?”

出门的时候,他对她说:“注意健康,母亲。如果您死了,那么就再也没人管得了我!”可见,他那科西嘉人的家庭观念几乎与统治世界的自信一样强烈。

他的三个兄弟、三个姐妹及舅舅费什都住在芒泰贝洛宫。16岁的迷人少女波丽娜恨死了约瑟芬,因为后者根据拿破仑的意思,破坏了她与所爱的男人结婚的计划。她被迫与勒克莱尔将军成婚。拿破仑要求两人在宫里的小教堂举行婚礼时,她的大姐也补行教堂婚礼。他就是如此在意梵蒂冈对他的印象。对这一切感到陌生的莱蒂齐娅在婚礼结束后就踏上了返回科西嘉的旅途。

“这个岛,这个省”——波拿巴现在这样称呼科西嘉,仿佛它与其他岛屿和省份并无两样。自从保利发出求救呼吁后,英国人占领了该岛。战争期间,波拿巴遥控指挥,赶走了英国人。他命令二十多人在夜幕掩护下,带着大量资金和武器在科西嘉登陆,“以鼓舞爱国人士”。他们在岛上散发了大量传单。他还派朋友和过去的对头萨利切蒂前往科西嘉。就这样,置身几百里之外,他实现了当初亲自上阵三次都未能达到的目标。

“真的不过时隔四年吗?”看到当年赶走她的岛民们现在前来欢迎,莱蒂齐娅女士有些恍惚。那真是令拿破仑日思夜想的护城堡垒吗?如今,根据他的命令,爱丽莎的丈夫已作为司令官进驻堡垒,吕西安早已是当地部队的军需部长。对他自己来说,遥远的科西嘉故乡就像一个祖传的城堡,带点浪漫和古朴,可以让亲戚们居住。不久前,波旁王朝那位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后人给他写了亲笔信,表示如果能获得他的支持,可以封他为公爵甚至是“科西嘉世袭总督”。他看后只是一笑。

在芒泰贝洛宫,波拿巴第一次将公私两种生活方式截然分开。这是这位天生的统治者从小就在学习的。

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将芒泰贝洛宫的保卫工作交给法国人,而是交给了手下一支三百人的波兰雇佣军。此外,自从在战场上差点成为俘虏后,他挑选了最高大优秀的四十名士兵组成贴身卫队。他们号称“向导”,由一位勇猛的队长领导。

宫里有很多勤务兵和信使,因为各地都派使节前来造访。圣马可的狮子 和圣彼得的钥匙 在陌生的肩章上闪烁,维也纳、里窝那和热那亚也在此派驻了代表。根据当地风俗,他时不时地举办大型公开宴会,让好奇者在长廊观看,并尽量让他们知道,他跟他们一样,也喝诺斯特拉诺这种本地酒。

所有的目击者都说,在公务接待场合,这位衣着极其朴素的27岁的总司令一向从容不迫,保持着尊严和自然,同时又懂得与每个人保持距离。他几乎比他接待的每个人都矮,但他从不故意踮脚挺身。相反,每个与他交谈的人都微微弯曲身子,这个小动作使他们一开始就处于求助者的地位。就这样,不仅现在,而是整个一生,他都从一个先天的缺陷中获得好处,其最后的心理效应难以估量。“此人如果不死于战场,”当时一个拜访过他的人写道,“那么四年后他要么被放逐,要么就坐在王位上。”这个预言距离实现只差了三年。

作为时代的学生,波拿巴知道如何成名。他身边有一位老练的记者,是历史上首位新闻处长,他懂得如何替他造势,以对付巴黎的督政官们。波拿巴深受普鲁塔克的影响,知道谁才能真正让普通人名传后世。他常常把意大利的诗人、历史学家、学者和艺术家请进芒泰贝洛宫。早在前一年,在进入米兰几天后,他就在处理繁忙公务的同时,给一位著名的天文学家写了如下令人惊讶的文字:

“科学尊重人的创造精神,艺术美化世界并把伟大的事迹传诸后世。在一个自由的国家里,它们必须受到特别的保护。所有天才人物、所有学术界的名人都是法兰西人,不管他们属于哪个国家。”在此之前,这些人不得不深居简出,如今提倡思想自由,再也没有了禁锢和暴君,他们可以聚集在他这里,表达自己的愿望。谁若想去法国,将会在那儿受到热烈欢迎,“因为法兰西人民宁愿获得一位伟大的数学家、画家或其他类似的重要人物,也不愿得到最富庶的省份。公民们,请把我的这种感受告诉米兰的名流们”!

他派了一位小小的公使随员——这位随员与大多数同行那样无须动脑,无所事事——去部队,负责记录意大利各小国的收藏物。之后,他会在条约中替巴黎索要其中的珍品。

他请专家替巴黎音乐学院抄录能够搞到的所有意大利音乐作品。他写道:“在所有艺术种类中,音乐最能影响人的激情,因此立法者应特别加以关注。一首大师倾情创作的交响曲能够触动人的情感,其影响力远远超过道德教育书籍,后者虽能说服理智,却无法改变人的习惯。”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后,他把这一头衔印在所有公务信笺的头上,并说:“今后,法兰西共和国的真正力量必须表现在:每一种新思想都属于它。”私底下他则说,士兵首先必须认为统帅比他聪明,比他有知识;而法兰西学院院士这个不明所以的头衔,恰恰最能令士兵对统帅产生敬意。

这一切表明,波拿巴不仅仅是个政治家,而且还是个天生的统治者。他的每一个表情,他所说或所写的每一句话,都力图使自己的人格在民众中产生传奇效果。若私下与知心者在一起,他就会敞开心扉。

“他的个性中有一种令每个人钦佩的力量。”当时即已有人敏锐地指出,“虽然他……举止和表情有时甚至有些笨拙,但他的天性、目光和言辞中有着发号施令的威严。每个人都对他俯首听命。在公众场合,他更是尽力加深这种印象。与亲朋好友在一起时,他则表现得随意、舒适,甚至有些亲密。他喜欢说笑,而且这些笑话有趣而得体,从不伤及别人的尊严。他经常参与我们的玩笑。工作中他驾轻就熟。当时他的时间并没有严格的安排,休息的时候谁都可以接近他。但他一个人待在办公室时,则任何人未经允许都不得打扰,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与所有用脑紧张者一样,他需要大量的睡眠,我经常见他在床上睡十至十一小时。如果有事需要叫醒他,他毫不在意,事后再补睡;有时预见到接下来的时间会比较辛苦,他也会采取提前多睡的办法。他有一种可贵的能力,随时随地都能睡,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他喜爱高强度的运动,经常骑马,虽然姿势不佳,但骑得很快。”

他喜欢说话,只选择政治或生活的普遍问题为话题。如果中间冷场,他会建议讲故事;若大家都不讲,他就自己来讲,他的故事总是简洁而幽默。

无数美女想要博得他的好感,但都是徒劳,他只想着约瑟芬。当然,他对她再也没有去年那么疯狂,当时她欺骗他,令他非常失望。他那种全身心付出的激情之所以减退,责任完全在于她。现在,他的语气中多了一种感人的成分,一种温暖的追求,一种微笑,一种请求。“你感到伤心,”在交战期间他写道,“你不给我写信。你要回巴黎吗?你不再爱你的朋友了吗?一想到这一点我就痛苦不堪。我亲爱的朋友,自从知道你在伤心后,生活对我来说变得无法忍受。也许我会马上跟教皇缔结和约,以便尽快回到你身边。”三天后又写道:“与罗马的和约刚刚签订,博洛尼亚、斐拉拉和罗马纳将移交给我们……可是我收不到你的只言片语!上帝呀,我犯了什么过错?……你应该很清楚,你是我绝对的主宰!我永远属于你。”

回到芒泰贝洛宫后,他第一次享受到稳定的婚姻生活,为她在社交场合的魅力心醉神迷。有时他举行小小的爱情庆典,带她一起去马焦雷湖。在湖中美丽岛的巴洛克石像下、杜鹃花丛中,当斯卡拉歌剧院的女主角格拉西妮引吭高歌,演唱蒙特威尔第“热情”风格的作品时,他拉着妻子的手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得如痴如醉。

“在马车里,”他的副官讲述说,“他常常做出一些大胆的亲密动作,让我和贝尔蒂埃觉得很尴尬。可是他率真的天性使人感到那是真情流露,什么都可以原谅。” Z9DRSD7T60eNahHMI6qAzYGMmw2maWIwq+2uawQobl3ZQTxQK9k+fvQ9tCur3p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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