窹生跟着武姜回了宫,被罚跪在厅中,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手上被公子段抓破的伤口还火辣辣痛着,眼眶也酸胀无比。十月底的天气,跪在地上,冷气如嗜血的游蛇,一股股蹿进他的膝盖里,蹿入他的骨髓里,让他从头寒到了脚。
武姜没过问半句,只在榻上安抚着公子段。
公子段说:“阿媪,我就想要那盏灯!”
“阿媪让人给你做,别人的旧物件,咱不要。”
“不,我就喜欢那盏。”
“那明年,让工坊照着,给你做一盏一模一样的。”
“不要……”
“乖,别人用过的,都污了,拿来有什么好。再用,也得翻新。”
见武姜渐渐失了耐心,公子段终于忘了灯的事,高高兴兴去榻上偎着,不一会儿,便被武姜哄睡了。
武姜这才走到门口,上下打量着五岁的窹生,冷冰冰问:“你可知错?”
窹生泪眼朦胧道:“阿弟要抢祭足送给兄长的灯,窹生……”
“他不是你兄长!”
“可是……”
武姜打断窹生的话:“你只有一个弟弟!血脉至亲,才是最亲!你君父,有公子岌、公子清、公子翩、公子吕四个兄弟,为何独独看重公子吕?因为,公子吕才是先君先妣血脉!那三个,不过是马氏生的庶子!”
窹生瞪大眼,不明白武姜的话:君父说,所有的兄弟都是兄弟,为何原繁就不是了。
武姜又道:“你帮着外人,不帮你亲弟弟,就是不对!你去自个儿寝殿跪着,不跪足两个时辰,不许起身!”
好好一场比试,没玩成,反而惹出祸事。窹生被罚跪,原繁却因得罪了武姜心中忐忑,坐立不安。
没了旁人,姬足反而留了下来,没告辞的意思。原繁心中也乱得很,有人陪着十分乐意,便让人去备了水饮和糕点,还特别体贴为风扬设了小几。
遣退仆从,原繁忧心道:“扰了世子雅兴,原繁心中有愧。”
“是我考虑不周,这时送灯过来,惹出后面的事。”
原繁垂头丧气道:“这事和世子无关,君夫人今日也是气急了,还请世子不要放在心上。今日,世子将旧物送还,原繁感激不尽,若有需要原繁帮忙的,原繁必定竭尽所能。”
姬足没想到原繁这半月变化如此之大,郑国宫中没安插耳目,他不知原繁这敬重的姿态为何。这番承诺,可不轻。
姬足挑眉:“愿可不要乱许,许了就要做。”
“原繁绝无半点虚言!世子大可吩咐!”
“若我要你篡位夺权呢?你也尽己所能吗?”
原繁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世子……”张了张口,发现说什么都不合适,愣在当场。篡位夺权,杀兄弑父,这种恶毒的事,已经颠覆了他的认知。
姬足劝解道:“人不可轻言承诺,便是这个道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许出的愿,会应下什么样的事。如果对方是良善之辈,你不必应下重诺,暗地里帮衬就是。若对方居心叵测,挟恩图报,你这句承诺,坏了军国大事也未可知。”
原繁豁然开朗,断定姬足是个良善之人,否则为什么这样重的承诺,姬足都不动心呢?
原繁眼中的崇拜更甚:“原繁受教了!世子,请受我一拜!”
姬足赶紧将原繁扶住:“拜就算了,你我平辈,我当不得你如此大礼。我喜欢自在,日后就唤我祭足吧。”
“世子对原繁有再造之恩,当得原繁一礼。”
姬足再次拒绝:“我可没那本事,你也没有想通。等想通了,做到了,再行礼不迟。”
原繁拍着胸口,信誓旦旦道:“世子,我真的想通了,我不会再赶你出院子。那方院落,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其它死物呢?”姬足淡漠道,“堆了一库房,那盏灯只是我随手挑的一件。”
院子和灯,都是死物,并无不同。原繁看似放下了,心中却还固执着。只觉得那屋子不能挪移带走,可是一盏灯,一个物件,却还能给他带来母亲的温暖。也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今天公子段才能借机无理取闹,才有之后公子段对武姜告黑状的事。若原繁直接将灯送出,也就省事了。
要一个九岁少年,连心中最后一丝念想也舍去,无疑是残酷的。但形式和孝义之间,确实很难分清对错。与人情是纯孝,在局势所迫下,便成了蠢。
姬足并未言明,只由得原繁慢慢品味。说到底,姬足和郑武公都是一类人,会利用当下形式,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事。也正因如此,很少被人捉住把柄,进退自如。
原繁还想辩解,努力回忆,试图证明这盏灯的重要,给自己莽撞的行为,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繁眼眶湿润道:“母亲生前……只是君夫人的陪嫁,据说,有一次君夫人和君父吵架,君父喝醉了酒。我母亲,母亲……那夜有了我。”原繁苦笑,“君夫人秉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将我和母亲安置在那处院落。我知道,君夫人留下我和母亲,衣食住行也从未短过,已是仁至义尽了。”
“但从我记事起,君父就从未踏入过院子一步,考校功课,也是让我独自前去大寝问话。母亲每每对着那盏小灯长吁短叹,说君父对君夫人一往情深,她当初该谢恩自绝,不该抱有幻想。父之妣(奶奶)乃陈氏,三年前,陈平公薨,子文公圉立。恰君夫人孕着公子段不能长途跋涉,母亲便代为去陈国奔丧。也是时运不济,鄋瞒伐宋,宋陈相邻,母亲在回国路上,被长翟一只流兵所袭,身受重伤。勉强撑过鄢地,就去了……”
原繁伸手在眼角一抹,一滴泪珠转瞬即逝。
姬足埋头饮水,接着低头的动作掩饰情绪,评价道:“既然如此眷恋,就该寸步不让,据理力争。你是郑公长子,执意住在那院子里,也不会有人赶你搬出去。是你放弃在先。”
“是我不对。”原繁闷了一瞬,又才喟叹,“君父怜悯我失了母亲,便将我留在身旁两日,最后问我,愿不愿意搬到燕寝。我……欣然同意。后来院子被封,我也去求过,但是君父不肯。再后来,君父下令,就彻底荒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