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武公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原繁不肯轻信,又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帮我?”
“就当……”姬足淡笑,“就当我付小院的租子好了。”
又绕回院子的事情上。
原繁气道:“你明知道那处院子对我很重要!那是我阿媪留给我的唯一一点念想!”
“这郑国,你说了不算,一切都不是你的!”
原繁身躯重重一颤,这已经是姬足第二次对他说这话了。上一次说完,就让祝聃将他丢了出去,而他的父亲郑公,却没对这件事做出任何表态。宫里什么事能瞒得住郑公?可偏偏,最后姬足没事,他反而受了责罚,比上一次更重。这已经说明了问题。
姬足一步步走来,字字锥心:“你君父施舍给你,是仁慈,不给你,是道理。就算今日我不住,明日,旁人也可以去住。”姬足已经走到原繁面前,却并未停下,还在往前,嘴上继续说着,“你念着一件死物,频频得罪活人,便是愚蠢。是不是哪怕院子赐给你哪位同胞兄弟,你也要将他赶出去?若他不让,你是不是要兵戎相见,同室操戈?”
原繁步步后退,小腿已经抵在了玉案上,退无可退。姬足比原繁矮,但此时字字占理,句句诛心,气势滔天。原繁脚下一软,竟愣愣跌坐在玉案上。这才发现,他和姬足之间,差的不只是智商,还差了气势。这种气吞山河,勇往直前的气势,他从来不曾有过。
八岁的年纪,他原繁还在祈求父亲的眷顾和爱抚,姬足却已顶天立地,能辨明局势,从容应对任何一个想对他不利的人。敢出奔求和,敢力战宵小!听说,姬足指使祝聃掀了子都的马车,在军中打了子都的脸,在城里揍得子都哑口无言,在堂上辩得子都面无人色……子都被欺负得那么惨,他怎么就轻信了子都,去找姬足的麻烦?
姬足居高临下道:“为了一间旧屋,觉得自己是孝义大道,便可为所欲为。明明知道我身为祭国世子,是两国邦交的关键,还不惜开罪与我,令君上烦忧,便是不忠不孝!你只孝顺亡母,不孝顺生父,是何道理?如果我是郑公,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儿子!”
原繁自问,除了父亲,还不曾服过谁。此时被姬足当头棒喝,已忍不住满面泪痕。最后一丝力气被剥离,原繁喃喃自语:“阿媪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都不能有了?”
姬足蹲下身来,语气缓和道:“有的人,不应该活在形式上,只能活在心中。只有心中念着,才不会被任何事物遮挡泯灭。”
原繁听得分明,思念一个人,不在乎形式。这个浅显的道理,却从来没人对他说过。
姬足最后道:“那屋子,你是留不住的。想得通,便来寻我。若你执意要我搬出去,我也可以如你所愿,只是这后果,你要想好了。”
姬足去探望原繁的事瞒不住,不过片刻,郑武公和武姜都得到了消息。原繁呆坐在玉案上,纹丝不动,直到天色渐晚,才踉跄着站起身来往外走。
内竖急道:“公子,您还在禁足啊,不能外出。”
原繁充耳不闻,向郑武公的书房走去,他知道,这个时辰,君父还在处理公文。待到书房外,原繁二话不说,直接跪下了。
宫伯密纳吓道:“公子,您这是为何啊!快起来……”
原繁不起,直挺挺跪在地上,也不说话,密纳只好进去回禀。郑武公听得一笑,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让原繁进去回话。
“君父,儿子知错了。”
“哦?”郑武公放下手中的竹简,也没让原繁起身,等着听下文。
原繁又道:“儿子固执己见,忽略了身边的人和事,是错。听信谗言,莽撞行事,是错。不拘言行不遵礼数,不能为君父分忧,是错。私心太重,枉费君父为儿子周全,亦是错。请君父责罚!”
郑武公挑眉:“不怪为父没留院子,不关心你?”
“人生在世,不能拘于形式。往事不可追,人还要往前看。”
“不怪为父两次都罚了你,不公?”
“君父顾全公族亲情,稳固朝堂局面已是不易。儿子闯了祸,自该受罚。”
见原繁是真的明白了,郑武公这才站起身来,亲自来扶,还特地帮原繁整了整衣襟。打量了原繁几眼,郑武公才笑道:“我儿长大了。”
往日夸奖,郑武公也只清淡两句,什么聪慧懂事,听起来十分敷衍。这番感慨,让一直希望得到郑武公注意的原繁热泪盈眶。
郑武公拍着原繁的背脊,叹:“吾儿,委屈了。”
这下,原繁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郑武公好笑的拉着原繁坐下,也不帮他拭泪,只道:“想长大,不容易。取舍之道,自古难为。若为父早先对你相劝舍弃,你会觉得为父刻薄于你,忽略你母亲。这话,做父亲的来说,不合适。你若不能开悟,今生,为父也不会提及半句,因为你是儿子。”
原繁点头称是。一阵后怕,若他没有听进去姬足的劝诫,父亲着分明就是要放弃他了。从此,他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不会给他半点建功立业的机会。
郑武公又道:“亲戚情分,最难维持。但血脉维系,却至亲至疏,又必不可少。子都,是你叔父的儿子,你叔父是朝廷重臣,寡人要用他便要敬他,才不会生了龃龉。子都只要不犯滔天大错,寡人都不会为难他。你是寡人的儿子,和他起了冲突,寡人只能罚你。罚你,就因为你是寡人的儿子,能为寡人分忧。”
“是儿子不明事理,对不住君父的教导。”
郑武公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懂得隐忍,没当场发作。寡人让那祭足来评理,就因他是个外人。外人不好过多插手,总是要劝上一劝的。而且,那祭足向来知情识趣,着眼大局,你虽得罪过他,他却不会为难你。子都心眼小,若真要子都来说,绝不是面壁思过这般简单。所以,当时让你向那祭足道谢,便是盼着你能回去仔细琢磨。如今,你算是想通了,寡人心中甚慰。”
原繁小脸一红:“是,是祭足来劝儿子的,不然儿子想不明白……”
“不管谁来规劝,是对的,就要听。今日了悟,日后行事,你可明白了?”
原繁想了想,才道:“稳重行事,不露声色,不轻信于人,不偏执……”认真思索着,觉得这番领悟太多,竟有难言之意,又补充道,“不让君父为难,要着眼大局。”
郑武公这才将丝帕塞到原繁手里,揶揄道:“你这一番委屈,也不算白受。但为父是君,出的话就不能收回。这面壁思过半月,你还得受。”
原繁激动道:“儿子明白!”说完,傻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