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姬眼眶红红,“阿哥,你不喜欢安儿了吗,是不是觉得安儿不听话了?”安姬扯着姬足的袖子,呜咽道,“安儿以后都听你的,你不要离开安儿,好不好?阿媪和君父不在,安儿就只阿哥一个亲人了。”
“叔父和叔母……”
安姬打断了姬足的话,固执道:“不要,安儿只要阿哥!”
见安姬要伤心,祝聃也开口劝道:“公主,要不,还是吃肉吧,吃饱了再想啊……”
“不,我不回祭国!”安姬来了脾气,生气就要回房间去。
姬足赶紧拉住她,轻言细语哄道:“好,不回去,安儿陪阿哥在郐都。”安姬还不肯信,大眼湿漉漉的,含着泪花。姬足又哄,“阿哥和安儿约法三章,安儿答应了,就不送安儿回去。”
“阿哥先说。”
安姬倒是真机灵,怕被姬足坑,没直接说答应的话。
姬足无奈道:“不管什么事,安儿都要听阿哥的。安儿无恙,阿哥才放心。阿哥如果临时有事要外出,安儿不能撵路,阿哥保证,一定会回来。”
“阿哥会出远门?”
“不知,男儿志在四方,难免会领了差事,有顾忌不到安儿的地方。安儿那么聪明,阿哥说的话,安儿都明白的,对不对?”
安姬半信半疑间伸了手,和姬足又拉钩又击掌,最后才放了心。
祝聃又将所剩无几的几块肉干递了回来,怯怯道:“公主,吃肉吗?”
架在碳火上的羊羔已烤得纯熟,赤红油亮,“滋滋”腾着热气,将肉香也带到了空气中,弥漫在整个院落里,令人食指大动。
风扬片下肉来,一一分了,动作熟练优雅。祝聃早已等得不耐了,见姬足没动,也不敢越矩,只眼巴巴望着,要姬足先动。姬足浅尝辄止,不吝夸赞,只道好吃。祝聃和安姬立即转移了注意力,忘了刚刚的不愉快,开心吃起肉来。
少了在宫中的繁复礼制,安姬吃得不少,饭后不免消食散步。姬足心中装着事,不太想动,只得风扬护着两人去遛弯,留姬足一人对着骨架发呆。
天色渐渐转黑,碳火也露出猩红光来,忽明忽暗。
风扬叹了口气,将两个小的送回各自房间,取了复襦深衣,又折去提了木炭,才坐到姬足身边。姬足拢了拢深衣,直愣愣瞪着碳火,看火光又噗嗤燃了起来。
真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姬足讷讷道:“叔扬,我今日解题了。”
风扬舀了温酒,用双耳鎏金羽觞呈了,自己又端了一豆。碰杯之时,尤有恍惚,只淡笑:“当年,和先君来郑国追查遇袭一事,也是这般场景。不过,蹲在碳火前发呆的,是我。先君烤肉,我饮酒。最后,先君未醉,我先倒了,被先君扶回房间,偏偏倒倒,不成体统。往事不可追,一晃,又九年了……”
姬足满饮一口,只觉得酸涩过后,回甘绵长,但那刺激着味蕾的酥麻感觉,一直无法退去。这是父亲的过往,四岁父母双亡的他,对父亲的记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只隐约记得宽大的手掌,和母亲温和慈爱的眼神。
姬足忍不住问:“是在京城吧?”
“是的,在京城。时候不巧,郑公娶武姜,先君却带着我去找公道,被奚落一番。难为先君忍气,都是为我。”
姬足追问:“后来呢?”
“郑地大夫未得令,对外臣又不予支持。无法交涉,便只能离去,追查歹人的事只好作罢。不过,郑国馆舍一应物品倒是齐全,饮食也未有亏待。先君伤了颜面,我伤了心。现在回想,那时蹊跷之处不少,未必没有细作的离间之计。我年轻气盛,终究拉不下脸来,第二日,便和先君回了祭国。”
“离间郑公和宜臼关系的法子,便是那时定下的?”
“非也,那是先君早就起了主意的。只是我受刺那年……也就是十年前,太子宜臼在镐京举行宴会,邦君诸侯始不朝于周。随即,晋侯乃逆太子于少鄂,立之于京师。我紧随晋侯入郑,就是在那时,在荥阳附近遇刺。”
姬足心中直骂,史记不全,三千年之后,一切便好似浮尘般被吹散。史料加考古佐证,也难窥见其一二。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竟冥冥中牵扯了天下局势,每个人,都是历史的推动者。
不知不觉,手中的羽觞已经空了。姬足又为风扬满上,自己也添了。介于今天心情都不算好,风扬张了张嘴,用酒将“少饮”的话咽回肚里。
“如果我没记错,郑公娶武姜,是周亡王十年。叔扬那时养好了伤,想来一探究竟吧?”姬足疑惑道,“既然有这层关系,为何叔扬不直接觐见郑公?说不定那时挑明,反倒能追逐线索,将歹人正法。”
风扬郁闷道:“说来,也是世事弄人,没有机会。恰逢,蛮侵暴上国,晋文侯辅政,率蔡共侯,击之。那时,郑国要顾着备战,以防王师不敌,蛮入侵。晋国要忙着打仗,根本没有机会追凶。再后来,线索都没了,再找也是无用,便彻底搁置下来。”
“难道叔扬当时遭遇追杀,一点想法也没有吗?总有个怀疑对象吧?”
忽闪忽明的火光中,风扬眼神一黯,似在追忆,又似在感慨。沉闷一阵,才开口道:“刺客用的……是郑地的刀!”
姬足终于捋清了风扬留在祭国的整个过程。前762年,风扬紧随晋侯入郑,在荥阳附近遇刺,被路过的父亲所救,在祭国养伤。第二年,父亲陪同风扬,来郑国讨要说法,又遇上郑武公娶武姜。其间可能有奸细作祟,羞辱了父亲,于是风扬书信回晋国求助。结果,遇到蛮入侵,郑国和晋国都忙着打仗,当然无人理会。
风扬不敢肯定是不是郑国所为,也找不到线索,于是便在祭国留了下来。后来,风扬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深厚,便在祭国做起了下大夫。至于官职不高,怕是还忌惮着有一日,如果郑国和祭国开战,他从中游说或者离开祭国,也不会对祭国造成影响。直到父亲去世,风扬便去了中军虎贲的职务,一心当起了他的保姆,不再过问政事。
姬足皱眉道:“所以,看起来还是郑国所为,和细作在祭国制造的假象,并无不同。”
风扬自嘲:“我当时想,郑才入侵了胡国,不足两年。对晋国下手,也属平常。事后想来有异,又无法寻得真相,这件事,晋候也知道,只一笑置之。我觉得还是小命要紧,便留在祭国。世子不是说过吗,乱世之中,最重要的是活着。”
乱世,人命最不值钱。
又一阵沉默,
姬足直觉,郑武公今日提起父亲之死,恐怕和风扬遇刺,也有关系。没想到来郑国结盟,事情又回转到细作的事情上来。郑武公想要驯服他,用这个理由套住他的脖子,想让他心甘情愿留在郑国,日后为郑国卖命。但是郑武公算得好,却算不过天。如果他能解细作的谜题,便不会再受制于郑武公。离郑武公过世,还有八年,他还有时间改变自己的命运。
姬足稳住心神,问:“叔扬,今日我本不愿解题,但郑公说起君父,问我,可还记得细节。”
“什么?”风扬瞠目结舌道,“难道,先君……非病故?”
“听那意思,是另有隐情。”
风扬努力回忆着:“我记得,从亡王十三年起,也就是先君夫人怀了公主之后,先君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医师看过,未觉蹊跷……熬了三年,便不行了。后来,先君夫人也……”风扬虎躯一震,瞠目欲裂,“世子是说,先君看不见、头疼欲裂、健忘等症,都是中毒?”
风扬怕姬足伤心,从前对祭伯的死,只字不提。若不是郑武公问及,姬足一生都不会知道父亲死去的真正原因。
姬足眉头紧蹙,几句轻描淡写,足以说明幕后之人的歹毒。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君主,看不见、记不住等身体上的折磨,不算什么。最残忍的是,明知自己的国家被歹人盯上,身体却日渐衰落。弟弟仁善中庸,儿子年幼,后继无人,无计可施。
身体和内心的双重折磨,能将人活活逼疯!
三年,父亲忍受了这样的折磨,长达三年!
姬足袖中双拳紧握,太阳穴的青筋暴起,许久,才平静得不能再平静道:“刺杀叔母那位,精通砭石之术和医理,又和膳府关系甚密,能买通内饔养信鸽。此人挑起祭国和郑国的矛盾,想要祭国内乱,所图不小。”
“叔扬,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危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