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果真是个好地方。此处一望无际,天气晴好时,三十里内尽在眼中。看这军营,栅栏齐全,角楼高耸,非一日之功。可见郑国早已囤兵在此,并非最近才有的打算,也难怪祭国没得到任何出兵消息。
姬足一行人,被带到了军营最里面的账内。说是照顾安危,避免遇袭,实则是变相看管而已。不过,姬足本就没想着要逃,心安理得住了下来。他明白,安姬和风扬昏迷未醒,再经不得折腾。况且,郑国不管何时和祭国开战,祭国都毫无胜算。为祭国未来十年的太平,姬足必须忍耐,直到见到郑武公,说服他不再对祭国用兵为止。
说服郑武公,是项技术活儿。姬足原本准备的说法,是他宫变未果,带着妹妹出奔。但有在郑国境内遇刺的事实,倒让他毫不顾忌的将细作的事抖了出来,自己恰好藏拙,不让郑武公觉得他聪慧过人。不引起郑武公的主意,他日后就不必为郑国卖命。
姬足开始一心一意照料安姬和风扬,祝聃也蹲守在旁搭手。
半夜,姬足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安姬和风扬都发起热来,高烧不退。一个年纪小受了颠簸,一个剧烈打斗伤口感染,服了药都不见好。两人躺在各自的木板上,眼见安姬热得扯被子,风扬大汗淋漓痛得咬紧牙关。
祝聃急道:“世子,不能再这样烧下去了,人会烧傻的!三桶水都换完了!”
“我去!”姬足再也忍不住,急急去找医师。
刚出门,却被人拦了。
“黑灯瞎火的,不要乱跑,被人当细作抓起来就不好了。水也打了三次了,够了吧!”
祝聃冲了过来,可惜这次看门的军士早有防备,长戈一指,避免被祝聃拿了软肋。
姬足拉住祝聃,劝:“不知医师在何处,闯出去也无用。”说罢,又对六个看守的军士拱手道,“舍妹和叔父高烧不退,失礼之处,壮士莫怪。烦请医师来,再有凉水降温才好。”
为首的大块头斜了姬足一眼:“让你歇着,你就歇着。”
姬足瞬间垮下脸来,皱眉,狭长的双眼一眯,周身冷气嗖嗖往外渗。
祝聃喝道:“有人生病了,你们听不懂人话吗?”
“病了就好好歇着……”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这算什么,想逼死人是不是!”
“来使是来使,你是你。”大块头冷笑道,“俘虏和来使,两码事。”
不等祝聃继续争辩,姬足直接下令道:“揍!”
“你敢!”
姬足狭长的眼中,难得见森冷目光。此番来郑国,打定了主意不被郑武公和未来的郑庄公看重,不想卖命,却不想被人骑在头上。安姬和风扬都是他的亲人,欺他可以,欺他身边人却不行。
姬足环视一周,操起撑门的棍子就打。一边打,还一边喊:“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我是祭国世子,你引发两国交战,看国君治不治你的罪!”
有了姬足的狠话,军士不敢真的动手,只能挨揍。使了一人去报信,剩下五个用身体将姬足和祝聃往门里推。姬足发了狠,招招往人头上招呼。祝聃是个好战分子,见姬足都动了手,当然也不闲着,瞅准机会,抓住一人丢了出去,砸倒一片。
两人趁机跑了出去。
倒地的军士大喊:“来人啊!犯人越狱啦!”
夜已深沉,四处黑影幢幢,火把的晦暗光照下,到处都是军帐。除了公子吕的那顶有大旗竖着,其他的,外形一模一样,分不清。军士汇笼了来,将姬足和祝聃团团围住。
姬足呵斥,话说得又快又狠:“尔等看清楚!某是祭国世子还是犯人,你们上将军可治了本世子的罪?如今祭国公主,和晋国大司马的后人昏迷不醒,你们不准看病逼死了人,引得两国联军联袂而来,定踏平郑国每一寸土地!”
祝聃再被矛戈指着,心中大火:“世子,你和这群贱民讲什么道理,杀了了事!”
“反正,我今日死了,整个郑国都要给我陪葬……”姬足嘴角一扯,“杀!死一个少一个!”
姬足和祝聃,早已换上一身褐衣。并非郑国刻意亏待,实在是两人身形太小,军中根本没有合适的衣服。就这两身,还是寻附近村民借的,只剩腰间组坠还在。听说今日来了祭国的小世子,军士脑筋一转,就对上了号,不敢真的动手,猝不及防被祝聃和姬足抢了戈,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两人左右突围之下,难免伤及人身,虽不致命,但也见血。
子都听得动静,发丝只用一根丝带捆着,身着寝衣,披了深衣就急急赶了过来。这时候的寝衣都是白色,偏穿在子都身上,倒显出几分出尘颜色,黑夜都掩不去他的光华。
“住手!”
军士不敢再动,齐齐往后退去。姬足心中骤然清明,他初来军中还不曾见过旁人,得罪的,就只有子都了。子都仗着自己是上将军的儿子,又是先锋,想耍手段折腾他,只为报今日被祝聃掀下马车的仇。果真如史记中所说,相貌英俊,心胸狭隘。
姬足将沉重的青铜戈往地上一杵,淡漠问:“是你不准本世子请医师的?”
“俘虏就是俘虏,有什么资格请医问诊?”
“两军交战,即便捉住敌国国君,也要以礼相待。我乃祭国储君,天王亲册。你,一个宗室公卿,位不及大夫,以什么身份对我呵斥?”
姬足句句桀骜不驯,祝聃拍手叫好。
子都见众人目光炯炯盯着他,脸色再变:“祭足,你休得猖狂!”
“我就是猖狂了,又如何?”姬足环视一圈,这么大动静还不见公子吕出来,心中已然明了,对祝聃客气道,“祝兄,有劳了……”
祝聃拔腿就上,子都早有防备,立即闪到军士身后,险被拿住。
子都又气又急:“祭足!今天没我允许,你是找不到医师的,还敢打我?”
“很好。”姬足意味不明,长戈一抖,冷喝道,“我不打你,那就杀了你……你命悬一线,看医师会不会来救。”语音未落,利芒直指子都面庞。嘴皮子动得厉害,动手间少不了分寸,要真是杀了子都,事情便不能善了,和郑国结盟也要泡汤。
子都平生最爱有二,一是脸,二是面子。惊觉自己要毁容,立即大喊:“将贼子拿下!拿下!”自己却转身往后急退,去找称手的兵器。
祝聃将姬足护住,气道:“你个王八羔子!讲不讲道义,一群大人欺负两个娃娃!不要脸!”
谁敢将祝聃当小娃娃看待,连马车都能掀了的小娃,就不是小娃了。子都在人群中乱窜,不停的喊拿人。有了子都的命令,军士不再迟疑,一拥而上,将姬足和祝聃拿下。子都这才站定身形,负手而立,踱步到两人面前。
姬足目光直视,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子都就看不惯他这临危不惧的模样,分明长得没自己好看,偏气质不逊他半分。他想打破这种平静,却不承认自己是嫉妒。
“求我。”
子都往下腰,凑到姬足面前,得意笑道:“求我,我就给令妹治病。”
祝聃挣扎起来:“世子,别求他!你求他他也不会给公主治的!”
姬足掀了眼皮,看向子都的眼中,面无表情。
祝聃趁机吐了子都一脸口水,骂道:“呸!你个鳖孙儿,可敢一战!缩在人后,算什么英雄!”
子都眉头一皱,忙用衣袖擦脸,恶狠狠道:“你算哪根葱!来人,把这小兔崽子挂到角楼上去!祭足开口求饶,才准给他吃食!”
祝聃听得这话反而不动了,恨道:“你休想本公子求你,我祝氏和你誓不两立!世子,我祝聃技不如人,绝不连累旁人!”
姬足却在这时,直挺挺跪下了。
“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