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旁人,祝聃再不避讳,直接挪到了姬足下手,倾了上身,撑在玉案上,说起了悄悄话:“父亲说,我吃了世子的粮,理应为世子分忧。如今有世子震慑朝堂,国内可安,但安于一时,尚不足持久。”
“愿闻其详。”
“你真不生气?”祝聃嬉皮笑脸道,“出门时,我说这是大逆不道之言,会惹世子怪罪。父亲却说,世子在校场比箭便给了我留了颜面,只要吃饱喝足后再说此话,世子就不会生气。果真如此。”
有结盟之心,再赐宴同食,姬足认可了祝聃的身份,当然不会生气。
姬足笑着捶了祝聃一拳:“你再一惊一乍的,我话都没个说处了。安姬一个女子,说不得大事。我没兄弟,你长我两岁,也算同龄,少不得以后相护帮持,虚礼就免了吧。”
“世子,家父今日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特别奇怪。”祝聃一本正经道,“他说,东迁时,郑国打着天子旗号,灭了虢、郐两国为领地。实则,郑公三年不在国中,而在卫地……”
“等等!”姬足大惊,“郑公二年灭郐,世间传言,叔妘暗中私通郑公,引狼入室。郐候昏庸无道,才导致郐国灭亡。若郑公三年在卫,又何来私通一说?那郐国,又是怎么被灭的?”
这事大发了,如果祭国筹谋十五年,复仇却找错了对象。而且,这对象还是个硬茬,心狠手辣那种,可真是……
祝聃是个不操心的:“郐国确实被郑国所灭,父亲说,其中缘由耐人寻味,他琢磨不透,讲与世子听了,没准儿能为他解惑。但有一事,请世子早做打算。”
姬足总算知道为什么要吃完后再说事了,早听了,一定吃不下!
姬足强作镇定:“请讲。”
“犬戎入侵申国,周天子已下令王师驻守,同时收虎牢以东,归于王室。郑公已经下令,迁都至郐国旧都了。”
姬足惊得站了起来,吓道:“洛阳顺河而下,到祭国一日路程,为何宫中没有得到消息?”
“家父知道世子定会有此一问。”祝聃说,“虎牢原本为郑国属地,可能消息来得慢些。父亲说,我们的消息从应国而来,应国和申国世代联姻,必不会有误。主君不日将回,不会耽搁冬月祭祖和赐功裘,到时候,世子再向君上求证,即可知。”
姬足哪还坐得住,立即低下身段:“当年,先祖‘谋父’谏征犬戎,尊文王之‘明德慎罚’,提出‘耀德不观兵’。虽不被穆王采纳,却创下我祭氏勇于谏言的忠名。我为后辈,只愿鉴谋父之德行。在这乱世中,护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不负门楣。”姬足揖礼,“请祝兄,助我!”
祝聃避开姬足行礼,闪到一旁:“祝氏世代居于祭邑,本就唇齿相护,世子言重了!”
“姬足向天地起誓,有我姬足一日,定不让祭邑沦为他族属地!有违此道,人神共愤,灰飞烟灭!”姬足解下胸前龙纹玉诀,递给祝聃,“此玉为诀,告戒君子不可自满、自以为是。我以此物为信,君子一诺,不敢忘!”
现下官职俸禄,都靠封地。要吃饭,就得有地。姬足的誓言,相当于许了祝氏食俸。玉,君子也。上面刻有家族纹饰,意义非凡,是身份的象征,更勿论随身之物。
祝聃却不接,直说:“父亲说,世子请宴,我再收世子的礼物,便是不妥。所以,这玉,世子还是留着吧。”
不接,就是不盟。
祝聃根本没理解这礼节其中的深意,只当了个完美的传话筒。
偏偏姬足又拿千年世族“祝氏”,无可奈何。先不说祝氏势大,牵扯八姓。特别是“芈”这一只楚国后裔,常年和戎相爱相杀,实力强劲,能撑到五百年后,才被秦始皇灭掉。因为嫡系“祝氏”蒙难,楚国借口入侵祭国都有可能。
且说郑国迁都,定是妘夫人撺掇叔父去周平王面前挑唆,加之京城确实超出规制,才让周平王对郑国生了忌惮。其中细节,稍一细想便知。郑武公记仇,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定会对祭国有所动作。现下,郑国封锁了祭国的消息来源,便是征兆。
姬足自顾不暇,没空找祝氏麻烦。当然,如果姬足能顺利解决眼下困境,祝氏的态度也很明了,一定会臣服,为姬足驱使。
此后,姬足又和祝聃寒暄了几句。天色渐晚,祝聃也不准备再留。临到走时,姬足再赐谷璧和五彩毛的野鸡等,都被祝聃一律婉拒,就连错金青铜酒觞,和赏玩的玉豕、玉蝉等小玩意儿,也都没收下。
送走了祝聃,姬足脸色前所未有的黑沉,忧心忡忡,立即请司马和太傅进宫议事。
风扬一直在殿外候着,还不明所以,问:“世子,今日您和祝聃比试,确实高出一筹,祝聃也对您崇拜有加。祝氏饭都吃了,还不愿意为你所用?”
“什么高出一筹,平手罢了。祝聃臂力何其大,他的弓,旁人能拉得动几下?他箭箭命中靶心,我不能一箭将其全部震落,其后九箭,我会越拉越弱。勉力而为,也就中五箭而已,最后还是个输。所以只能讨巧,射了树叶。”
风扬恍然大悟:“虎士得了赏赐,以为您故意而为,正好收拢人心,也瞒过了众卿,给了抓细作的赏赐。反而祝聃固执,一心追求结果,知道真相后,觉得你护了他颜面,顺势也卖了个好……世子才智,臣望尘莫及啊!”
姬足摇头:“可祝氏家主看得明白,才愿意卖个消息来。”
“这宴,只为了通知个消息,不为结盟?”
“结什么盟,结盟所需的物件,一样都没收,这不是摆明了的?”姬足没好气道,“祝氏是怕我知道消息后吃不下!也顺便告诉我,祭伯城不是我一人算得精明,他祝氏也不差。现在的形势,他们也看得明白,不肯上船!吃我一顿宴席,正好两不相欠而已。”
风扬皱眉道:“什么消息,能抵上东宫宴请的恩赐?”
姬足恰好要举杯饮茶,瞬间定住。沉默半响,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要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