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夫人惊异抬起头来,看向姬足,不敢置信。姬足并未过堂审讯,却将傅母的心思琢磨个透。
姬足淡淡一笑,也不避讳傅母,将安姬推了推:“叔母,近日事多,细作又未除。安儿年纪小,我左思右想,还是叔母最疼她,便将她领来了。”
妘夫人笑着对安姬招手:“我这里冷清,有安儿在,热闹些。你自忙你的去,要多注意身体。凡事拿不准的,问我也行,找两位族父也行,就是别自己一个人累着。”
听着是要说正事,傅母躬身退了出去,立在门外守着。安姬见状,也要去偏室回避,被姬足唤住。
“安儿心思敏捷,多听一些不是坏事,免得以后对付不了那些内闱的刁蛮妇人。”
妘夫人笑:“确实不妨事,足儿打算得周全。”
安姬听出隐晦,气道:“安儿不嫁,有阿哥就行了。”
姬足无语道:“说什么呢,哪有女子不嫁人,跟着亲哥过一辈子的。”
安姬不服,直叫不从:“世上哪有阿哥这般英明神武的男子,有了阿哥,其他的我都瞧不上。”
妹妹成了他的死忠粉,要比着他去找夫婿,让姬足忧心。
妘夫人笑:“尽说胡话,你都没见过天下之大,怎就知道没有了?长兄如父,你嫁人,少不得要过你阿哥的眼。你阿哥都能瞧上的人,哪里有差?”
“哎呀,我还没及笄呢!怎么就说这个……我,”安姬眼珠一转,看着桌案上的蜜饵,傲娇道,“我食蜜饵去,不理你们了。”
春秋,对女子的约束远不如后世紧。这时候走在大街上,给心悦的男子递个花,送个瓜果,算不得越矩。更况且,三人只在内室谈笑说了,就算被旁人听了,也就嘀咕一句担心得早而已。
安姬果真不再说话。
妘夫人问:“足儿,你放心安儿在我这里?”
“这些年,我兄妹得叔母庇护不是一回两回。虎士暗卫皆安排妥当,再有女巫服侍左右,足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犯下大错,我没处置。你……”妘夫人犹豫道,“你不怪我妇人之仁?”
姬足拱手揖礼:“我信叔母,非昏聩之人,若真大奸大恶,叔母也容她不下。郐国旧臣,在战前就死伤殆尽,十之不余八九,流亡大都去了宋国寻求庇护。法理不外乎人情,太过便是残暴不仁了,叔母的教诲,足不敢忘。”
妘夫人叹:“哎!说起来,若不是当年我君父疑心太重,被那细作安排的伎俩,挑拨了君臣关系,郐国哪会落到最后亡国的下场。”
安姬眨了眨眼,十分不解,竖起耳朵聆听。
姬足听出妘夫人的忧心,答:“怪力乱神之说不可尽信,譬如近来,有我冲撞天神,有我邪魔附体……结果呢?自古有为之士,只信天命运道三分,七分皆在人为。国之衰亡,烂的都是根子,或强权暴政,或民不聊生。推翻旧朝尚且需要征战,天时地利人和,唯独没有这一错而就,一朝亡国的易事。”
“是啊,郐国会亡,先有君主奢靡,再有轻信祭坛布帛,便诛杀忠臣……步步皆错,引旁人窥视,也就不足为奇了。”妘夫人话锋一转,“祭国也有宵小潜伏多年,兴风作浪。这等手段,和当年郑国灭郐,如出一撤。足儿,你说,会不会是郑国的知道了什么,才先下手为强啊?”
“足倒不以为是。如今二王并立,郑公拥立宜臼,虢公拥立余臣。宜臼蒙难,弃祖宗基业东逃,未有九鼎之封,又远离宗庙社坛,实则名不正言不顺。郑公对付宗周镐京那位都来不及,怕是腾不出手来,对我们下手。幕后,只怕另有其人。”
“足儿这么一说,我更迷茫了。你祖父与虢公交好,郑桓公身死,我们两方也算是结了仇的。但郑国占了虢、郐两国,我祭国只在大河畔苟延残喘,先君从师成周,实则在郑国腹地,无奈之举。这一点,郑国必定看得明白,对祭国下手是迟早的事。”妘夫人认为,报仇雪恨,是最正当不过的理由。
“叔母说得对,郑国对祭国下手,便看是早、是晚了。”姬足摇头,“眼下,却是不行。”
“这……”
“一来,郑公要保住权位,要拥立宜臼,无暇顾及;二来,我祭国算是旧臣,归属待遇,关系着其余诸侯看王子‘宜臼’的态度,这时候拉拢都来不及,又岂会轻易定下祭国生死;三者……”姬足语气沉了沉。
妘夫人急道:“三者为何?”
姬足闷了一瞬,才开口:“三者,二王并立,孰胜孰负,关系着日后众卿封侯拜爵,食俸承袭。申、鲁、许、郑四国,先拥立宜臼者,为肱骨。而后,因晋郑为兄弟,才有晋候出面,会卫、秦,以师从王,入于成周。而东南各国,心思叵测。祭国的事,放眼于外,实则是天朝纷争,关乎内斗。”
妘夫人大惊:“足儿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挑起祭国和郑国争斗,削弱郑国实力,好方便宗周‘余臣’掌控天朝?这,这和当年幽王故去时的局面,岂非无二……”
“然也。我们只要稳得住,待二王分出胜负,不宜轻举妄动。”
妘夫人更急了:“你叔父在成周啊!若是‘宜臼’输了,那祭国岂不是要给‘宜臼’陪葬?”
陪葬是不可能的,如果梦中的历史属实。过不了两年,晋文侯会直接冲去宗周,杀了余臣,结束东周二王并立的场面。只是这话,姬足不能说出来而已。否则,便真是说不清了,又要惹人遐想。
怪力乱神这种招数,用一两次便罢,次次都用这招,反而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要知道,一个八岁孩童,屡屡和天神之间有联系,这让自缪“上天之子”的周天子情何以堪。再加上二王相争,又多出个“神使”来,定会被人当做活靶子。
姬足最近恶补诸侯局势,分析起来头头是道:“晋、秦两国常年与狄、戎相战,兵强马壮。秦国拱卫宗周以西,晋国护着宗周以北,地理优势已占其二。宜臼已将邠(bin)岐之田,许给了秦晋两国,两国必拥戴宜臼上位。再者,鲁国世袭周公爵位,历朝为三公之首。如今,卫候也从师成周,王甸周遭强国,几乎尽数被宜臼笼络。‘余臣’近无拥臣,远水又不解近火。胜负,实则已分。”
“那郑公,是宜臼亲叔!又同太后母家申国联姻。如果宜臼位列天王,我们哪还有活路?”
姬足问:“若叔母信任,剩下的事,便交给足处理,可好?”
妘夫人看姬足头脑清晰,做事有条不紊。又想到自己和夫君都是心软之人,处事中庸。傅母联合细作一事,已将她搞得心力憔悴。频频被眼前局势所惑,竟看不穿其中因果,得姬足点拨,才有拨云见月之感,更肯定自己不适合应对这种争锋的局面。
妘夫人应道:“你是祭国世子,若非你当年太小,如今祭国,本来也该你做主。”
“那就传令行夫,传讯与君上,说我肆意妄为,小君忧思,盼归。”
妘夫人怔忪道:“司马和太傅拥戴你的事是瞒不住的,此时再做戏,毫无意义,何必连累了你的名声啊。将来,你上位,此事必会授人以把柄!”
姬足安慰道:“叔母放心,我像被人抓了把柄的人么?我不盯上他们,他们已要谢天谢地了。”
妘夫人被姬足的模样逗得笑了,心也轻松起来,笑问:“现下木已成舟,你要如何圆说?”
“司马和太傅忠心耿耿,也有可能为我所迫,不忍生灵涂炭,才随我行事。想必,也无外人肯信,一个八岁孩童能成大事。还劳叔母帮忙遮掩了。”
八岁,确实是个掩饰锋芒的好借口,说出去也无人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