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远在成周的叔父,姬足只有安姬一个血脉相连的妹妹,眉宇间和姬足像极。扎了双鬟,一袭黄色丝麻深衣,粉嫩的小脸肉嘟嘟的,冲上来就拉着姬足的手不放。
“阿哥!”
姬足心痛起五岁的妹妹来,这时候的女孩子,姓还得在名后,某嬴,某姬。等嫁了人,连名都取消了,只以夫家的姓或者地名代替。比如,烽火戏诸侯的女主角“褒姒”,就是褒国的姒姓女子,真正的姓名根本无法追溯。
安姬嘴角勾着,眼里却含着泪花,别了嘴,到底没让眼泪落下。宫里规矩多,禁喧哗,禁快走,禁哭泣……安姬将泪忍了回去。
“太祝说,还有四日定了魂,阿哥就能彻底康复了。”
姬足用拇指摁了摁她的眼角,笑道:“又哭鼻子,宫中的规矩都忘了,小心惊了雨师,君夫人罚你去司乐处抄诗。到时候,又要叫手腕酸。”
周朝,祭祀是家常便饭。生病去世祭,失眠做噩梦要祭,大灾小灾祭,年末年初月末月初、朋友相聚、甚至每餐吃饭,都要行祭。雩祭,是向“雨师”祈求风调雨顺。所以,国人不管在荒野还是城中,都不许流泪。
我流一滴泪,地上少落雨。
什么理论?反正,姬足是不信的,几颗催雨弹就解决的问题,吓吓小孩子还行。
安姬果然不再泪眼汪汪,小大人一样教训着:“阿哥睡了半月,安姬只有阿哥一个亲人……”
“阿哥赖床,安儿就尽管拿鹅绒来挠。安儿的鹅绒那么厉害,阿哥也‘睡’不过去。”
“真的不会再睡吗?半月,也太长了!”
“不会,已经醒了。”
醒了,才知事态紧急。不失眠,已经不错了。
姬足拉着安姬坐下,一人一座,又才传人布膳。
古人一日只吃两顿,九点左右为朝食,下午四点左右为补食。庶民吃点粟和豆,混混温饱。贵族就奢侈了,饭、羞、膳、饮,一样不缺,还有食医,根据季节和身体状况调节饮食。营养师什么的,不是现代的专利。
周天子为了吃个饭,光膳夫都能整出两百人的配置。一个王城里,只负责吃饭这事的有2200多人。被选做肉食的牲畜,也比奴隶过得金贵。有养牲畜的,观察牲畜是否有寄生虫的,给牲畜看病的兽医……等等。
吃饭的讲究,可想而知。
上菜和倒酒水,各有专人。吃饭前,得先喝蔬菜汤,这是规矩。每膳必有肉,肉食根据季节、品种和口感来配酱料,酱料还分肉酱和菜酱。水稻是贵族吃的主食,有时还混点杂粮,称为“香饭”。有水果解腻,餐末还有甜食和果汁,营养均衡……
总统吃饭都没这么讲究。
用完朝食
安姬替姬足顺着长发,胖乎乎的小手笨拙而小心,嘴里絮絮叨叨的念:“阿哥生病,君夫人愁白了头发,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我用鹅绒也不管用。医师说不出个所以,还是太祝有办法。我以后在大司乐处,也要用心学,免得阿哥赖床。”
姬足笑:“能让安姬静心学习六艺,阿哥睡这半月,也算值得。”
“我以后都会认真的,阿哥不许睡!”
一个人睡上半月不吃不喝,就算在现代,也要用输液和仪器来保命。姬足明白,安姬是被吓到了。他能活下来,可见宫里的医师确实厉害。
姬足应道:“好,不睡。”
风扬接手过来,替姬足盘了发冠。
周朝不似殷商,已经不再披头散发,发冠和簪子的样式也多了起来。公族所用材质,主要有玉、青铜和象牙等。现下,姬足头上就顶了上好的青玉。
不能低头,王冠会掉。也不能快速晃头,不能快跑……
因为沉!所以举止,便端庄起来。
安姬捏了捏姬足的衣裳,责问:“阿哥衣裳空了,为何不让缝人再做?我听染人说,今年的五色,月初就已染好了。阿哥往常最重仪容,恰有岫山新进的玉料,选了做组坠儿,再合适不过。”
“腰上挂多了,沉得很。”
“沉吗?那定是玉人没有做好,令他们重新雕切,选了好料。”
哎,没法儿讲理。
节约不是王道,得处处彰显身份。
姬足对风扬使了个眼色,风扬似无意挪到门口,确定无人,朝姬足微微点头。再站回来时,明显离门边更近了些,保证门外的动静都在他监视范围以内。
姬足这才开口问:“安姬可知,我睡着的这段时间,宫中有何趣事?”
“阿哥这次大病,城里都传遍了,庶民都自发为你祈福呢。还好阿哥究竟无虞,想来,那些庶民应是诚心实意的,也不妄我公族庇佑,福泽万民。”
姬足心中一跳,一国诸君大病不起,叔父又无子嗣。伤及国本,朝中大臣不会拿出去乱说。
“还有这事……”
安姬莞尔一笑:“真的,我还骗阿哥不成。而且,我还知道,君夫人为了你的病,用了两只千年老山参,这可是给天子准备的岁贡。所以,你平素得多顾着自己些,别再生病了,惹所有人担心。”
“天子岁贡,这话又是听谁说的?”
天子岁贡拿来自用,被周天子知道会心生不满,影响叔父在朝中的地位!风扬知道山参的事并不稀奇,但擅用贡品的事,君夫人一定不会对安姬一个小孩子讲。
姬足心中生了疑。
“安姬不出宫门,还知晓世事,果真厉害。”姬足追问,“快说说,还有什么稀奇事?”
安姬昂着头,往姬足身边挪了一步,笑容十分得意:“月初来了匹纯白色的骏马,十分漂亮。君夫人不让我去,我悄悄去看过一眼。那白马高八尺多,都能称作‘龙’了。驭夫让它往西,它偏往东;让它走,它偏跳。驭夫也无可奈何……宫中冷冷清清的,只有马宫最好玩,就是味道太重了……”
骏马八尺高,就能称作“龙”,七尺以上称作骤,六尺以上称作马。冬季祭祀马步,要献马给天子,这匹白马,就是为入冬准备的。
一个孩子,很容易会被动物吸引了注意。安姬这答案没说到点上,姬足却听明白了。
“这是你在马宫听到的?”
安姬喜滋滋道:“恩,君夫人答应了我,再过些时候,让我去挑一匹小驹。到时候,我就有自己的马了。等我及笄可以出宫,就用自己养的马去拉车。听说卿大夫出行,四匹马都要纯色。阿哥说,我是要枣红色的好,还是褐色的好呢?黑色,好像太过深沉了些,适合公子们坐……”
五岁,在幼儿园大班啃棒棒糖的年纪,又能明白多少凶险。安姬不觉得自己吐露了多么重要的消息。
姬足心中更紧。马宫里显然有细作,安姬去马宫的事被细作知道,非常危险。细作手段阴毒,为了保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一个才五岁的公主,再好对付不过……
姬足故意吓安姬:“要是被君夫人知道你偷偷去那猥贱之地,定会让司乐罚你。去马宫的事,绝不可对人讲。不然小马驹没了,还要挨罚。我全当没有听到,那些跟着你去马宫的仆人,也要让他们闭嘴。”
安姬只怕被罚,立即捂了嘴不敢再说。
姬足又陪着安姬说了会儿话,特地问了些安姬身边的情况,便推说自己乏了,让安姬去找君夫人,顺便道谢。
安姬出门前,又再次提及衣裳的事,说不合规制,一定要做新的,不然,她就去找内宰问罪。
这才把姬足点醒了,他是呆萌小世子啊,一国储君。
“尊礼”这条,随意挑个错处,能压死一群人嘞!
这不就是他自己给自己开的金手指?
三千年前就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