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灯突然爆出一瞬灯花,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如响雷炸在耳畔。
姬足静静聆听着。
妘夫人脸颊滑落一滴泪珠,开了口:“打仗是要死人的。郑国攻郐,我得到消息,快马过去,结果,看到的是遍地尸骸!那黄土,都被血浸红了,还有断了的手脚,发黑了的红肉……我没看到兄长,没看到父母。我,我只看到了那副甲胄。那是我阿哥穿的,只有身子,没有头,没有,什么都没了……”
“先君出面,拖去十车米粮,恳请归还尸首安葬……可是郑国!推说尸体不见了!呵,自古,交割战俘,交还尸身,令亡魂安息,是礼制。哪怕天王挥兵,哪怕对抗戎狄,也不会如此残暴作为!”
妘夫人突然抓住姬足的双臂,情绪失控之下,豆蔻指甲嵌入姬足的皮肉。姬足没有皱眉半分,只冷静的继续听她述说。
刚亮开的真相,又蒙上一层阴影。
战前问理,开战遣使,战后交接,是周朝的惯例,万事都要讲个“礼”字。神论之下,生老病死都是大事,遇到了国君毙天,打仗都可以暂停,再约时间。郑国老谋深算,拿着郐候夫妇的尸体没用,打赢了仗,根本不用再出此下策。
妘夫人恨道:“入土为安,郑国连尸身也不想放过!足儿,这样的仇,不报吗?”
“报!”姬足斩钉截铁道,“但是不能这样报!”
妘夫人松了手,难掩失望。
姬足又道:“明知以卵击石,还固执己见,是于人民不顾,于至亲不义!叔母,郐国已经亡了。你现在是祭国的君后,你的身后,是祭国千千万万人民。难道,要让祭国也重蹈覆辙?”
“不,你不懂……”
“叔母,你的命,是郐国的先君先考给予的!你是郐国妘氏最后一丝血脉,为了血脉传承,就算再痛苦,也要活着,这才是大孝!”姬足环环善诱道,“郑国已然成势,外国虎视眈眈。叔母这时候,还要固执,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一旦事情败露,郑国五百乘雄兵压境,以我祭国的势力,如何挡得住?旦夕祸福,只在你一念之间!”
姬足费尽了口舌,终于让妘夫人开了口。
“好,足儿长大了,我不瞒着。当日郐国被灭,你父亲还在位,就已觉郑国虎狼之心,坐以待毙,是为不妥。后来,郑公将女儿嫁去胡国,以计破之,扩大疆土。这事,就已经开始了。”
姬足吓道:“是我君父安排的?”
妘夫人脸上还挂着泪痕,用丝帕蘸了蘸,得意道:“祭氏世袭司徒之位,又是周公后裔,一直在天朝说得上话。司徒手下‘土均’,负责诸侯国和采邑的政令、刑法、禁令,以及赋税徭役,每年都要根据土地的好坏,制定轻重原则。郑公得封了大司徒,春风得意,大概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自己手下。这,是我们的优势。”
妘夫人嘴角带笑:“有了封地,当然要建城邑。郑国选定‘京城’为国都,他要建,我们就倾力助他去建。如今,已过‘百稚’。”
百稚,就是百丈。周礼规定,天子九方,郑国的都城,比天子的王城还要大了!
“那是天子王城的规制!”
妘夫人冷笑:“不错,就是让他超出规制。他仗着天王叔父的身份,得天王宠爱。如果失宠,那后果,又当如何呢?”
自然,僭(jian)越天子规制,如同谋反,会得天王忌惮。这事要想成功,和天王的实力息息相关。天王说得起话,自然不成问题,但是周平王……
姬足气道:“叔母!”
“怎么了?”
“你只看着眼前,不顾着身后。那郑公也是个记仇的,若有人通风报信,说是叔父在背后捣鬼。郑国立即挥兵而至,祭国危矣!”
“你不是控制住局面了吗?等天王剥了郑国的权势,郑国就不会如此嚣张了。”
“我!”
我的个去!
姬足气紧道:“我早上才拿了军权,军中还未肃清,幕后主使还逍遥法外。天王就算起了猜忌,但猜忌真的致死吗?郑公好歹是天王亲叔父,有血脉关系。而且,是郑公护着天王东迁的,郑公的父亲郑桓公还因此身亡。有这样救命大恩,天王大可能不了了之。”
妘夫人显然没想到这点,脸色一暗。
姬足再道:“再说了,对天王来说,镐京那位王子‘余臣’,才是心腹大患!一国不二主,如今二王并立。这时候,左右肱骨之臣就更为重要。天王怎会无故断自己臂膀?没有郑公,谁去打仗。叔父和郑公在天王心中的地位,高下立判!当年,郑公灭了同是姬姓的胡、虢两国,天王可说了什么?”
妘夫人终于想通了关键,面无人色,六神无主:“这可如何是好!足儿,这,这可如何是好啊!你叔父还在成周,郑公也在成周!”
头痛……
叔父这是在成周当人质嘛!哪里是去谋划的!
郑国掌握了虎牢关,从成周回国,要经虎牢。一旦计划败露,郑武公只需要在虎牢关将叔父扣下,用叔父威胁祭国,便万事大吉了。郑武公失了周平王的信任,却拿下了祭国的封地,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况且,姬足还知道些许历史。郑国,只会在接下来的百年时间里,越来越强大。史书没有记载,但最大的可能,是周平王坐看祭国被占领,屁都没敢放一个。郑国拿亲人要挟了他去卖命,他就真的无法脱身了。
姬足一朝筹谋,被祭国接连两代君王十五年的谋划,击了个粉碎。
肃清了宫闱,把握住朝政,最后连国都没了,还怎么玩下去?
姬足扶额道:“我想想,想想……”
姬足一阵乱转,妘夫人也急得站了起来,目光随着姬足的移动而移动,早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只有八岁的侄儿身上。信任一个黄口小儿,她并不觉得此举荒唐,匪夷所思。
突然,姬足顿住脚步。
妘夫人精神随之一振,小心翼翼问:“足儿,有办法了?”
姬足摇头:“是我乱了分寸。那些事,鞭长莫及,我们管不了,只顾得着当下。肃清国内,免得中了奸人歹计,故事重演。之后的事,再议!”
“好,你尽管去做,叔母绝不再拦你。”
“不,叔母,你要拦我。”
妘夫人不知所谓,疑惑道:“这……”
“叔母一如既往行事,才不会被细作看出端倪。其余的事,我自有谋划。只是,这段时间,要让叔母受委屈了。”
“受些罪,就当补偿以往的过错。只是足儿……”妘夫人忧心道,“司马一心为国,是难得的忠臣。大河以南,唯我祭国疆土犹在,有他的大功劳。他承袭四十余年,兢兢业业,绝不可能是细作!”
姬足点头:“叔母放心,足明白,事成之后,只会向司马负荆请罪。”
“你,你都知道?”
原来,司马下狱,还是姬足的谋算。
这计划,一环接一环,根本没给人喘息的机会。妘夫人顿时觉得,她这点心思,在姬足面前,真是大巫见小巫,不自量力而已。
姬足见妘夫人想通,微微一笑:“那么,足先告退了。”
“等等。”
妘夫人转身在榻上摸索,取出一个小漆盒来。
“叔母昏聩,帮不了你什么。这个你拿着,非常时刻,或能有用。”
姬足点头笑道:“背后之人,还要与傅母联系,足随后就将她交给叔母管束。只是,今日之事,叔母还要守口如瓶才是。还有一事,需叔母鼎立相助,太傅……”
姬足附在妘夫人耳畔,妘夫人频频点头,最后摸了摸姬足的头,又帮他理了理衣襟,不舍的挥手。
姬足并未打开漆盒查看,出了门,听得背后接连几声凄厉的惨叫。
“畜生!畜生!你这是中了邪了啊!”
“来人啊!世子中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