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论,是时代给人套上的思想枷锁。除了姬足这个无神论者,周朝任何人,都对这个话题忌惮不已。
此时的姬足,双眼微眯,嘴向一边勾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全身荡起一股凛冽气息,就像真中了邪一样。
傅母听姬足亲口认下被恶魔附了身,终于放声尖叫。
“世子中邪了!他不是世子!他不是世子!……”
姬足直起身来,命令道:“把这老妇的嘴堵上,妖言惑众!她这般忠诚,就让她罚跪在门槛上,敢摔一次,加一个时辰!小寝戒严,没我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
门槛就那么宽点,要跪在上面,比耍杂技也不差。
只听得内室噗通一声,姬足再不看傅母,踱步负手走了进去。内竖端着两碗药进来,放在小几上后退了出去。傅母以为是毒药,“呜呜”喊着往里挣扎,被虎士死死按在门槛上。
妘夫人散着头发,穿着白色寝衣瘫在地上,双眼死死盯着姬足,面色比寝衣更白一些。
姬足端着一豆上前,递到她面前,淡淡道:“叔母,该喝药了。”
“滚!”
“自我大病之后,每每见君夫人愁眉不展,忧思过重,是为我?”
妘夫人大喊:“滚!你给我滚!”
姬足依旧云淡风轻,毫不生气:“夫人生气归生气,怎么能不喝药呢。我大病一场,好容易犯了天神,得了机会来服侍你,你好歹喝一口。”
“你是魔鬼!”
啪!
药豆被打翻,在地上无助的滚了几滚。
姬足被药汁溅了一身,却不在意,哈哈大笑:“没错。”转身又去小几上端了药,“来,这还备了一豆,乖乖喝吧。”
这次,姬足没有走进内室,就站在厅中。傅母将他白色衣裳上的药汁看得分明,瞪大了双眼,惊惧已经不足以道明她心中的害怕。
妘夫人放声大喊:“来人啊,来人啊!让太祝来驱邪!世子中邪了!”
姬足干脆放下药豆,叫人进来收拾。顺便,也递了眼色给看管傅母的虎士。
傅母一直在挣扎,从门框上跌在地上,踉跄着起身,又往姬足冲去。她嘴里还塞着麻布,动手扯了出来,这一眨眼的功夫,她又被虎士按住。只能在嘴上得了空,骂道:“呸!邪魔!”
姬足讥讽一笑,不答话,眼却再往虎士腰间的佩剑瞄去。
傅母终于明白了姬足的打算,剧烈挣扎起来。
“你敢害夫人,我跟你拼了!”
“邪魔!我跟你拼了!”
……
傅母拼命,疯了一般往前扑,两名虎士竟拉扯不住。最后,被敲晕带了下去。内竖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收拾药汁,不敢看妘夫人一眼,也不敢去扶,胡乱擦拭几下,赶紧退出殿外。经过转角,脚下一软扑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小寝的门被关上,门外虎士持兵器而立,没人知道小寝中发生了什么……
姬足走进内室,直挺挺跪在妘夫人面前,开始认错。
“叔母,形势所迫,足不得不为,请叔母责罚。”
姬足变脸太快,从咄咄逼人,到毕恭毕敬,妘夫人竟回不过神来,目光呆滞。
姬足叹道:“这一切,是做给别人看的。叔母将我教养成人,对自己养出的孩子,心中该有数才是。”
妘夫人艰难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你……装的?”
这也太骇人了。
“叔母一心为我,足怎敢不敬。事出有因,等事情了结,叔母想怎么惩罚,足绝无怨言。”
姬足呡了口药,示意无毒,才递到妘夫人面前。他动作很慢,在给妘夫人缓过神的时间,轻声哄道:“叔母消气,先喝药,待足慢慢道来,可好?”
“你刚刚说,说……你是邪魔……”
“什么邪魔、天神,都是我诳他们的。”
“你,你是足儿?”
“是姬足,先君四年前将我和家妹托付给夫人,平常最喜欢吃夫人做的米糕,调皮捣蛋,不思进取,总惹夫人担心的那个姬足。”
妘夫人一口饮尽苦药,直接将药豆往地上一摔,震得绞窗也抖了抖。
妘夫人崩溃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姬足不紧不慢,小声道:“内有奸细作乱,夫人作为一国君后,权利和国之安危,孰轻孰重,心中应该有数。”
“细作?”
“没错,是细作。朝中上下串联一气,心思叵测者数不胜数。足不敢犯险,才出此下策。”
妘夫人总算回过神,从地上撑了起来,姬足也顺势起身。
妘夫人失魂落魄道:“我身边有细作?”
姬足不答,一步一随跟在身后,让妘夫人自开脑洞。
“谁?”妘夫人转向姬足,问,“傅母?”遂而自顾自摇头道,“不,不可能……”
姬足将妘夫人扶回塌上,劝:“夫人再好好想想。”
“不,她不会的,她追随着我从郐国一直到祭国,二十年如一日。其它任何人都有可能,唯独不会是她!”
姬足问:“她恨郑国灭郐,一心想对付郑国,不是细作,又是什么?”
“对付郑国,不代表对祭国有害!”
这就是妘夫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被姬足夺了权利,顿觉大势已去,什么秘密都不是秘密了,说出口,心中却觉得好似轻了一些。
姬足坐到了床边,幽幽叹:“那若是……祭国因此而亡,叔母又要用什么,去对付郑国呢?去卫?还是去宋?”
“谁和你说的?风扬?”
姬足不答,继续道:“而且,足还知道,叔母计划就要成功了。我这般作为,打乱了叔母的计划,才会令叔母如此生气。我,说得对不对?”
妘夫人咬牙切齿的低喝:“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祭氏血脉如今尚存三人,你是叔父唯一的妻子,从小护着我,护着安儿,足感激涕零,一生都感念恩德。我们一直相处甚好,喜悲同享,其乐融融。所以,又有什么,不能敞开肺腑呢?”
姬足继续感慨:“记得先君去世时,宫闱中挂满白幔,我被挤在人群中,没人注意,更没人可怜。是您,把我从人群中找出来,搂着我的肩,护着我,对我说‘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儿子’。”
妘夫人纵使有千般过错,也当姬足半个“母亲”。姬足不能不顾孝道和往日恩情,对妘夫人下手。不能审讯,就只能攻心。先说恩,再说理,环环善诱。若妘夫人真当他视若亲生,总能听进去一两句。
这秘密,只用破开一道缝隙,内容就藏不住了。抽丝剥茧,立即就会露出原型。
姬足做了这么多准备,从上午夺权,进门恐吓,再到跪地认错,谎称自己已经知道真相……一切作为,都为了最后,这看似最绵软无力的一击。
心,是最坚固,也最容易柔软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