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财物上的损失,只说太祝从东宫中帮腔回来,就被他那古板的父亲太傅,叫回家训了一顿。骂他不知轻重,搅乱宗族亲情,是要受先君先考责罚的。君上回来,还有他好果子吃。
他忍辱负重,有口难言。好容易回了府,却见厅中跪着几个人,竟是细作。这下可好,好端端的府邸,变成了刑房。风扬当着他的面一番审问,还动了刑。让素来爱洁净的他,觉得今早屋子里,还有血腥气。
细作也就罢了,偏偏这细作还关系着妘夫人身边的傅母。
太祝吃了哑巴亏,却顾忌着大局不能发作。此时,听得全城都在找风扬,可怜他担惊受怕,仓惶往家赶。风扬却悠哉得很,根本没放在心上。
太祝瞪了眼,脸气成了猪肝色。这时觉得脚上被束着,直接脱了鞋,往门外丢得老远,发了脾气。
风扬赶紧起身来,将太祝拉到榻上,按着他的肩膀轻拍。又亲自沾湿了丝帛,让太祝净手。心中暗自好笑,太祝平时温文尔雅的公子,谁会想到还有这样一面,真是气得急了。
“行了行了,别气,气坏了不值当,且听我细细道来。”
太祝摔了帕子,气道:“别以为刑不上大夫,就有恃无恐。说!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把你私下交给大司寇办了!神不知,鬼不觉!”
“太傅老成稳重,看来,太祝也明察秋毫,心中早有主意,就等着我回话。”
风扬伸手揖礼。
太祝拂袖,还在生气:“你不用奉承我!”
“世子驯马,就是冲着马宫细作去的。借由摔伤一事,引出幕后心思叵测之人。这宫中盘根错节,牵扯复杂。我被逐出宫,也是世子故意而为。不过,我和世子都没想到背后之人竟如此心狠手辣,要除我而后快,避在太祝府中,实在情非得已。”
“这事,你一身褴褛,跟流民一样出现在我后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用再说。”
“外忧内患,一切法度,都不足以约束。还是金戈斧钺,才能制得人。世子选了马宫,实则就是看重马宫诸事,归大司马管制,这一点从未变过。只是才牵出由头,时机未到,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罢了。”
果真是世子的谋划?
太祝心中一惊,借着喝水的姿态,隐去神色,问:“世子才八岁,当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我每日去祭祀,也没觉出任何出人之处……”
“能让旁人看出来,就不是大智慧了。”风扬又给太祝添了水,笑,“你想,我被逐出宫是为何?世子知道傅母想安插人手,便借那两人口实,给了个黑锅让我背。去驯马,惹马发怒,都是他的主意。他这是要让我出宫办事的,寻常小儿,哪会想到如此多?”
世子……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一鸣惊人!
太祝的怒气瞬间荡然无存。
风扬继续道:“再说,我出宫后,世子身边无人可用,便宁可不享受安逸,也要先驱逐身边宵小。动作之快,行事之果决,又岂是寻常人能比?就算朝中诸位公卿,也不见得有此胆量立即破局,准是要忍上一忍的。”
太祝再次怀疑道:“你是说,看似下人棋,去驯马这样的玩闹之举,都是世子在布局?”
风扬问:“就说你昨夜不去帮腔,世子昏睡不醒,室内又翻出了夜枭之喙,你当如何?”
“那屋子里,所有人都犯了天神,自然要罚。”
“不错,世子屋里出了凶物,近身之人脱不了干系,最后那些人还是要受罚。君夫人心再软,不令傅母去舀米十日,三五日总也免不得的。但那两名内竖,却肯定不能再留在东宫了。其余人等都淋了雨,免不了大病一场,东宫里,还是无人伺候。”
太祝郁闷道:“你是说我白去一趟了?”
风扬赶紧替太祝顺毛:“太祝此举,是为世子解了大忧啊。他算不到公主为他出头,公主惹细作忌惮,之后身边绝对难宁。女巫是太祝手下熟识,知根知底,公主一定平安无虞。太祝大义之举,世子一定会感念恩情。”
忍了一时,守住祭国安稳,为储君铺路,扫荡国中宵小,全了忠义。这终于让太祝心中舒坦了一些。好歹,他一番罪没有白受。
“好吧,那你说,接下来怎么办?我听说了,世子答应放路聪回去的。你回去了,君夫人一定会提及此事。你把路聪关在我这里,到时候,我也成了和你同流合污之人。世子的计划就瞒不住了,连家父也要牵连进去。”
“什么同流合污,是同仇敌忾。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世子自然是不会放人的,你就把心吞回肚里吧。”
太祝终于想起最重要的事,风扬这个祸害,还在自己这里住着!
太祝赶人道:“那你准备在我这里赖到什么时候?家父可是会随时来看的。”
“哎,某就是个惹人嫌弃的,走了走了。”
风扬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见太祝确实没有挽留之意,便抬腿往围墙边走去。
太祝见方向不对,急道:“你往哪里去?那边是城门,这面才是宫中,你翻错了墙!”
“我就是要去城外啊。”
“城外尸首都被收敛了,你早不仔细寻线索,现在去作甚?”
“我没通行符节,自然要从城外回来。”
太祝再次受了惊吓:“什么?你……你翻城墙进来的?”
城墙高三丈,其上宽也有三丈。
想翻城墙,还不被发现,痴人说梦。
太祝灵光一闪。
风扬是在城门禁卫安插了人手,才会这般容易做到吧。
马宫,细作,禁卫,刺杀?
件件牵扯到司马的职权!
太祝惊觉,若风扬说言属实,世子真是果决之人,要想维护国中安宁,军权这条路就要荡清。世子要对军中动手,要掌权,朝堂又要掀起风浪。这不,北郊横尸的事,已经交司马、司寇查办了吗……
在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风云已起了!
风扬这老狐狸,难得这般坦白,就是指定了他不会拿出去说,连太傅也不会告诉。听了隐秘,就上了船。之后世子行动,还有他卖命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他竟又被风扬算计了?
太祝蹙眉思索间,风扬已经从院墙翻了出去,伸手利索。再看墙上的瓦当,泥点都没沾上一丝。空中不知何时又阴沉了几分,昨夜一场细雨还没让天光明亮,反而还低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太祝霎时觉得一股凉气直冲头顶,打了个寒颤,不得不拢了袖子。
随从见太祝穿着袜子,呆滞在走廊上,急急捡了鞋来,问:“公子,天色黯淡,回屋加件衣吧。”
太祝语意未明道:“是啊,要变天了……”
太祝却没进屋,反而穿了鞋履又往门外走。
随从小声问:“公子这都日入(黄昏)了,你还出门做什么啊。”
“去北门。”
“啊?昨日北门才死了人啊,而且,司马和司寇现在遍街抓人,很容易被不长眼的冲撞了……”
太祝只觉得怒气又冲了起来,恨道:“他拍拍屁股就走了,分明是让本公子去帮他进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