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季,新郑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以至于三月初一的开窑和养蚕,都被耽搁了。
开窑的事,由司爟领着司空部署进行;但养蚕,却是武姜带着世妇们去做。
如今,武姜向郑武公提出来,两件要事一同进行,时间定在季春一旬(十号)。关乎国祚,郑武公不得不同意。
明眼人,都知道武姜打着什么主意。
姬足隶属司空,当天一定在陶坊忙活,走不开,也就无暇顾忌窹生。偏春季又正好有制龟甲,归类收入藏龟室的神职大事。龟甲牵扯到神职,关系着卜筮。不知尹铮从哪,找来许多乌龟,借着忙不过来的借口,把原繁也支开了。
命令下达,正是吃饭时间,就连郑邴也来凑热闹。
郑邴只来旁听,想弄清楚几个人的关系到底好成什么样了,默默用膳,不打算发表意见。几个人谈话,也没想刻意避嫌。
安姬用菜汤润了口,才评价道:“阿哥,她把人都支开,是要对兄长不利啊!我真想不明白,窹生兄长哪里不好了。”
想不明白的,又岂止安姬一人。换谁来,也想不通武姜为什么就非要幼子继位,看不惯长子。明明知道长幼有序,还要参合立嗣,好像窹生不是她亲生的一样。
郑邴为安姬言语间的随性和窹生的沉默而震惊。这几个孩子关系竟这般亲厚,连窹生被踩了痛脚,也无所表示,面上淡淡的,别说愤怒了,就眉毛都没抖一下。
祝聃咽了肉,满足道:“任她谁,遇到世子,准不得好。”
安姬怪道:“你吃肉去!”
“好,我吃肉,我不说话了。”祝聃对安姬言听计从。
风扬问:“世子,晋候撑不住了,在晋国宫廷已经不是秘密。相信在出发前,君上也该收到消息了。天朝局势将变,这次朝见,君上一定会立下世子。得想个对策,以防万一。”
姬足问:“窹生,你觉得呢?”
“我身后还有你们,我不能退。”
窹生只一句,便已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提醒众人,不用顾及他的感受,就事论事。
姬足慢条斯理吃着饭,想了又想,才下结论道:“静观其变吧。”
安姬问:“阿哥,你一向运筹帷幄,提前预备岂不更好?比如,先出手整治了他们。以阿哥的手段,轻而易举便可做到,何必等到人欺上门来,才被动还击呢?”
“我不是神,别人心中想着什么,我算不准。但越是紧要关头,越不能轻举妄动。仁德者自有天助,守得住初心,才不会祸害人。夺嫡之争,坏的不只是兄弟之情,而是国祚。”姬足叹道,“安儿,你要记得,得权势者安社稷,而不仅为了一己私利。基业乱了,对谁都没好处,争来一片残破山河,头痛的还是自己。”没准以后还是他当上卿,一时爽,误终身。
安姬嘟了嘟嘴,不做声。
郑邴对姬足的评价又高了一些,再参考姬足往昔作为,觉得姬足私心虽重,却还是一个识得大体的人,可以相交。他继续吃饭,观察着身边的人。
风扬笑道:“公主,你就别担心了,世子总有法子能解决的。”
“不错,如今天朝局势有变,郑国国内才更不能乱,不能给外人可乘之机。我若连国内的挫折都不能经历,也就不配为君。水来土掩而已。”窹生揖礼道,“困顿之时,有诸位倾力相助,窹生心存感激,不敢相负。”
郑邴诧异的抬起头来,看了看窹生淡漠的表情,恍惚看到了郑武公的风采。他心中终于明白,郑武公为什么要护着这个长子,频繁私下干预,而不是放任儿子相互争斗磋磨,决出胜负来。
看到了窹生的隐忍,看清了公子段的骄纵,郑邴觉得,窹生,确实比公子段更有德行,更能胜任国君之位。他不再觉得委屈,被逼着保护窹生的不愿尽皆散去,对窹生真正生出了维护之心。
安姬长长叹了口气:“明日浴蚕,阿哥兄长都不在,我是去还是不去?”
祝聃说:“我闲来无事……”
姬足打断祝聃的话:“你一个大男人去做甚,都是妇人家的事,你也不怕被人笑话。”
“我不怕人笑,再说,我不去,谁保护公主?”
“君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还能害了人不成?”
“那可说不准。”
祝聃想到上次安姬被责打关柴房的事,使劲摇头。但事实上,有那么多世妇在场,武姜为了显示出自己的大度,就算安姬有错,也不会过多责罚。
姬足发觉和祝聃根本说不通,只问:“那你就不怕有人害了我?开火烧陶还要危险一些呢,英勇神武的你不在,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好生惶恐。”
祝聃看看安姬,又看看姬足,一本正经的考虑,很是为难。
窹生和风扬都忍不住咳了起来。
郑邴暗道:天呐,例无虚发的是谁?神机妙算的又是谁?祭足,你说这话不亏心么,君子六艺,你一样都不缺,也就力气没祝聃大而已,自保绰绰有余。对上个不按套路出牌,且深得郑武公信任的姬足,难怪那些朝臣输得那么惨。
第二日,养蚕浴种,府里只有安姬一人出席。
周代养蚕方法已较成熟,三月初一开始养蚕,对浴种、出蚁、蚕眠、化蛹、结茧、化蛾等蚕的生长形态,已有认识。对养蚕的工具,也十分齐全,曲(箔)、植(蚕架)、筐(蚕匾)、蓬(芦席)等都有使用。丝坊的瓦房里,维持着适当的衡温,以便蚕种发育。
天气渐暖,曲上芝麻大的蚕卵,已经开始浮现淡淡的灰色小点,是出蚕的征兆。因为今年的浴种迟了一些,那灰色小点已经开始发黑了。
武姜领着世妇们亲自煮篙,脸上难掩疲惫和落寞。白篙熬出的水都是滚烫的,需得降温冷却,才能开始浴种。
武姜一边试着水温,一边指导:“浴种,是为了清除蚕卵上杂菌。白篙煮汁,浸泡蚕种,不仅可以促其发蚁,还可除晦。这样发出来的种蚁,才不会生病。事后,要注意排水干燥及调节温度,浸泡了的,莫忘及时去水。”
“诺。”
“浴种的水温很重要,一旦出了色点,便代表蚕种始育,浴种更要小心。水温过高过低,都容易坏了里面还未成形的种蚁。与室温略高一些,白篙可起到效果。”武姜一一伸手,指点着各人手中水温高低,和善道,“这就和教养孩子一样,莫要心急。”
安姬眸光一闪,继续做着自己手中的活计。养蚕,是每一位君夫人都必须精通的,身为公族女子,必须学习,她自然不会错过。尽管这几年看过无数次,早已驾轻就熟了。
一切按部就班,浴种很快完成,本以为今天到此结束……
突然,
武姜道:“诸位,蚕神嫘祖的传说,众人已耳熟能详。今年,不得旧事重提。嫘祖谏诤黄帝,旨定农桑之法,以抽丝编绢之术法制衣裳。她提倡婚娶相媒,缔结婚姻,行人伦教化。联盟炎帝榆罔,东进中原,战败蚩尤,奠国基,统一万邦,有弼政举世之功。如今芸芸之众生,悉赖生存,数千万泱泱民众,咸归德化。”
“可不要忘了,嫘祖,为黄帝正妃,生有二子。但她却甘愿,把长子青阳降居江水(岷江),次子昌意降居若水(雅砻江),接受艰苦环境磨练,让能担当大任之‘颛顼’继承黄帝位。可见,嫘祖识大体,义方教子,是大爱无私的贤妻圣母,以身垂范,为万世母师。”
武姜话锋一转,苦涩道:“同为人母者,小君,自愧弗如。”
不如,是指儿子不比青阳和昌意贤能,还是指自己教子无方,引人深思。
安姬听懂了言外之意,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