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未到郑武公规定的子时,明堂已经开始吵架。
牵扯到原繁,密纳不敢怠慢,急急向郑武公回禀。
郑武公一直在榻上假寐。武姜的强势,和公子段对母亲的言听计从,成了他的心病。经过姬足的谏言,他打心眼就否决了公子段承袭。
他清楚的记得,那晚姬足说的话。
姬足说:“为母则刚,君夫人强势,又对窹生从心底不喜,疑心窹生要害亲弟。只要牵扯立嗣,就算朝臣们不出手,君夫人也不会无动于衷。一旦君夫人动手,一直得不到机会的尹铮一定趁机作乱。杀劫之下,再软弱的人,也会拼死一争。窹生历经杀劫,寒了心,便不会再摇摆。这是劫数,也是浴火重生的机会。”
左右手都是肉,用妻子的肆意妄为,去唤醒儿子的争斗之心,他心中也十分煎熬。他不肯信,还抱有一丝侥幸,对武姜和公子段放纵。没想到,姬足才将窹生劝到中军去,武姜就迫不及待出了手。
姬足还说:“兄友弟恭,不仅是嫡亲兄弟,庶兄弟,昆兄弟,也都是兄弟。原繁、祝聃、我,和窹生有同食同住、患难与共的情意。公子段和我们誓不两立,我们都只求一点,保命。为了活着,我们注定联合起来。我们都支持窹生,这股力量还未成形,却已可以震慑四方,加以时日,更不在话下。是不是窹生不重要,有没有姜氏不重要,唯独不能是公子段。”
郑武公当时被姬足的大胆直言惊到了。姬足一向胆大,八岁就敢提议弑天王,对天下局势指手画脚。但试问有谁,能在对方说要和自己亲儿子为敌时,还能保持冷静的?
但郑武公能忍,忍到姬足把话说完。
姬足说:“君上拿捏着我君父去世的真相,不肯告知,我也无法。查了六年不得结果,我也明白,若不弄清楚天朝局势,是一辈子都无法再查清的了。但窹生承袭,君上迟早会告知这秘密与窹生知道,对我来说,也就不算是秘密了。我这人私心重,大家都知道。窹生几次相救,拿安姬当亲人,我便拿他当亲人。我要支持窹生的理由,实在太多。”
郑武公杀心顿时消散无踪。
所有人都低估了郑武公,这个英明果决的国君。他的决心,率先用在维护国祚延续上,其次才是亲情。他当然明白,把武姜放出来后患无穷。若窹生不来求情,姬足不来探望,他宁可冒着风险去天朝扯皮,也要把武姜困住,立下窹生为世子。
但是,窹生似乎心中另有打算,姬足也表示了支持,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才起了拖延的心思,想看看这几个孩子,是否能从困境中,冲出一条生路来。
得知原繁大闹明堂,郑武公才懒洋洋起了身。想去看看,他这长子受姬足教导,到底到了什么程度,能不能独当一面。
原繁借由先君托梦,想带出一部分人。
郑武公听得皱眉,嘀咕道:“这招,定是跟祭足那厮学的!”
密纳问:“小人进去?”
郑武公挥手将密纳赶到身后,负起手,继续听争执,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
他清楚,是否有托梦一事不重要,众人淫浸朝堂已久,自然明白,这是个全身而退的好机会。毕竟,跪了一下午,都不得召见,他又没让密纳上灯,明显是暗地里表示不满。被蛊惑来的,心思不如有目的来的坚定,怕引得他震怒降下责罚,自然起了退却的心思,只是碍于上卿的颜面,不好表现出来罢了。
这时候,郑邴的作用就突显出来。毕竟,被中军拖出去,显得非自己所愿,面子上还能圆说。原繁借口拙劣,却因为拖上了郑邴,收效也不会太差。甚至等会儿事情闹大了,明堂中的人受了责罚,这些被拖出去的,还要顾念恩情。即帮衬了窹生,又悄无声息收买了人心,也算计划周全。
郑武公暗自点头,觉得原繁真的长大了,虎父无犬子啊,不愧是他的儿子。
只听得原繁又大喝一句:
“可有人愿为国尽忠,同我一起祈福,平息火神之怒?”
有人摇摆起来,郑武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有人血溅三尺,震慑众生。君夫人被放出来,公子段就能顺利承袭的么?姬足支持窹生,现在原繁也支持窹生,郑邴不表态,但是窹生却住在了郑邴的家里。
公子吕、泄驾和边父三位,今天都没来,局势不明。万一站错了队,前途就毁了。有句话叫法不责众,但同样也有一句,叫杀鸡儆猴。有人后悔,不敢摆明了得罪公子吕,又不想错过这次全身而退的机会,只能定定看着原繁,眼露哀求之色。
尹铮气道:“中士,这里一众大夫,你要指使人,得有君上诏令吧?既然是托梦,可找占梦问过?况且,祭先祖这样大的事情,你能越得过君上拿主意吗?”这是谋反。
原繁不理,直接从人群里,点了给他眨眼的后悔人,让郑邴带出明堂。
这些人出了明堂,才觉得腿软,见郑武公就站在门口,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要不是虎士押着,指不定就瘫在地上了。这时候,众人才明白,退得妙啊!心中对原繁的感激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密纳躬着身,在郑武公身边小心试探:“君上,他们会不会出去乱说?”
郑武公斜眼看着密纳,密纳立即捂了嘴,后退半步,不敢啃声了。
密纳心思一转,明白,郑武公摆明了为原繁站台啊,传出去更好,就没人敢为难原繁了。原繁地位稳固,支持窹生,世子之位便非窹生莫属!
只听见里间争吵未歇……
有人说:“君上没有定罪,你从明堂上私拿朝臣,是大不敬之罪。”
“我等都是公卿大夫,你敢动手,我等就敢参你!”
尹铮气得发抖:“原繁,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这里是朝堂,不是你儿戏猖狂之所!”
尽管面对众人的指责,原繁也不慌乱。
“原繁事后自然会向君父请罪,不过现下,先君之令不可违啊,这郑国上下,你我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先君福泽绵延。”原繁直接下令,“烦请虎贲大人,将神职之吏,全部带回宗庙,即刻净身斋戒。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你敢!”
尹铮也是神职,以为自己也在内,起身去拦,被郑邴挡开。
原繁笑道:“除了肆师,其他的,都去祈福。”
“你!”
尹铮气得说不出话来,说去祈福,是要心思纯粹的人。原繁不把他抓走,是讽刺他身心不洁吗?怎么不被原繁抓走,他还会感觉到憋屈呢。
原繁只觉得姬足果真先见之明,这招十分好用。看着尹铮青红不匀的脸色,竟有些飘飘然,胜利的满足感溢于言表,觉得自己这些年来不受重视的委屈,都霎时烟消云散了。首战告捷,心中更涨了志气。
子都也恨,可他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了,也懂得了隐忍的意义,知道此时不易发作,便敛了声息,坐山观虎斗。他牢记初衷,武姜是注定会被放出来的,他只要做个样子即可,没必要牵扯过深。
特别是尹铮,本就算计过他,他为什么要烂好心再去帮忙呢。他心中暗自打定主意,此事一过,等朝见之后,公子段承袭,他就让人把嬴氏的婚事免了。他巴不得原繁将尹铮杀了才好呢,这样都推到尹铮身上,要少多少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