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铮决然道:“君夫人让臣借调上卿所属,护送公子窹生出城,交与不明身份之人。臣护卫失责,确实难辞其咎,不敢担忠良之名,只求君上彻查,还公子窹生一个公道。”
武姜和公子吕齐齐色变。泄驾和边父没想到揭开真相,中间还有这茬,立即缩了脖子,不吱声了。只有郑武公和姬足面不改色,冷眼旁观所有人的举动,心中还暗自布局,准备接掌之后的形势。
殉葬的事,就这么被众人选择性遗忘了。
武姜大喝:“尹铮,你说话可有证据,污蔑公族,其罪当诛!”
公子吕怕什么来什么,气道:“好一口尖牙利齿,左右逢源,蒙蔽上听!你当在场都是市井徒夫,由你在此偷奸耍滑,辨不清真伪么!”公子吕叩首道,“君上,此人间者,所言当不得真!”
“尹铮。”郑武公懒洋洋歪在小几上,“你听从何人指示,出城之后又遇到了什么事,见过什么人。从实招来,孤既往不咎。若能提供线索,使真相大白,殉葬一并免除,再赐你一命。”
一入局,便身不由己。
尹铮突然冷静下来。郑武公一诺,让他有了活路。这条活路,非让他在公子吕和武姜中间做出选择不可。可惜,他昨天得罪了公子吕,现在又得罪了武姜,就算再次得用,还能重回往昔,才怪了。他必须在几息之间,做出决定,不能再左右逢源。
关乎终身大事,几息时间哪里够,就算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想清楚。
尹铮面露难色。
武姜眼珠一转,见在场都是朝中重臣,觉得有什么事超出了预计,恩威并施道:“尹铮,你要老实交代,君上说了既往不咎,就没人与你为难了。”
公子吕想起尹铮威胁下聘的话:答应,责任就是武姜的,不答应,责任就是上卿府的。
公子吕提醒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君上承诺了,朝臣们也不会与你为难。”
都不追究了,但在后宫和朝臣实权中做决断,还是很容易的。毕竟公子吕位列上卿,在朝为臣者,他都有决定权。
尹铮霎时有了决定:“臣不敢妄语。确是君夫人指使臣,送昏迷中的嫡长公子出城。臣擅自调用了上卿府的人手,在路上被歹人打晕。醒来时,嫡长公子不知所踪,臣沿着车辙追了几里,无奈遇到黄水阻隔,失去了踪迹。臣自知,所犯之罪,罄竹难书,请君上怜臣一片赤诚的份上,给个痛快。”
武姜耐着性子听到最后,也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反让尹铮将罪责扣到她的头上。
“莫要乱咬人。”武姜轻蔑道:“空口无凭,栽赃陷害,何患无辞。”
“臣有证据!”尹铮道,“臣接到旨意,是中军送出来的,臣等在北门,负责利用秽物出城的掩护,送人出城。我还记得那两名虎士的模样,只要前去辨认,一定能知。若非有人怕我泄露机密,又怎么会在今夜行刺……”
武姜失态道:“君上!妾身只是委托虎士,送窹生出宫门罢了。而窹生从出城到遇害,都是尹铮在安排。谁不知道他和公孙阏走得近,这这,这说不准就是他们合力蒙蔽视听。他们是巴不得妾身死,妾身死了,他们就好掌控段儿,掌控未来的储君,以至于掌控未来的朝堂啊,君上!”
公子吕不高兴武姜把自己捎带了进去:“君夫人,无凭无据,还请慎言。子都这孩子心思单纯,又和公子段是昆辈,交往亲密也属常事。兄友弟恭,是公族宗族相亲,举家而肥,兴旺之相。若君夫人不悦,臣回去约束,让公孙阏不进宫便是。”
“君上,这等不恤公道通义,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居心叵测。”
公子吕扫了尹铮一眼。
尹铮立即会意:“君上,臣忠心可鉴日月,绝无半点虚言!要烹烙炮刮,任凭处置。臣敢上刑场,自证清白!”
武姜不服:“君上,他这是构陷!”
郑武公被吵得脑瓜生痛,终于开了口,冷漠道:“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肯定,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就是窹生?”
武姜咬牙道:“他出宫时,就穿着那身衣裳……”
“那他为何出宫时,会昏迷不醒?”
武姜不能说是她下了迷药,痕迹都被她抹去了,到底是迷药还是毒药谁知道?
“你送窹生出宫,并非窹生所愿。你是将窹生送回申国,还是?”还是杀了他。
武姜知道,没有证据,最终的处置,其实都在郑武公心念之间。郑武公早已认定她害了窹生,已不容她辩驳。她以为被软禁在宫中,已是最坏的结果,等公子段继位之后,便苦尽甘来了,是以并未太过在意。没想到,还有在群臣面前丢尽颜面的一天。
“君上,窹生是我儿子。我为什么要害他?”武姜泪眼婆娑,凄然道,“嫡子就两个,不管是谁承袭,我都是他们的母亲。立长立幼,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但对于别人来说,就未必如是了。”武姜的目光从在场所有人面前扫过,夹杂着浓烈的杀意,“比如某些巧敏佞说,善取宠者。偷合苟容,持禄养交!”
尹铮求生欲之强,为了平息公子吕的愤怒,只想赶紧将罪定下,好全身而退。
尹铮言辞犀利:“君夫人,三更聚首,是为公子窹生遇害,及城中杀戮之事,而非论朋党,立朝纲的,君夫人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实在无法自证清白,便与君上道个错,念及夫妻情分,君上未必不能宽厚处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武姜环视一圈,“三位重臣,一国世子,带着一个宵小鼠辈,就想联合起来,给本夫人定罪。呵,人证物证何在!”
姬足不嫌事大,还嘴道:“本世子可什么都没说啊~”本世子在看狗咬狗。
泄驾和边父对视一眼,揖礼:“此乃君上家事,臣下不便旁听……”
郑武公却没理两人,只问武姜:“你还要人证?”
“是!就算下堂问审,也没有空口白牙污蔑人的!妾身根本没有理由,谋害自己的亲生儿子!哪怕他公子吕找出府上所有官吏徒属对峙,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妾身一辈子也不会承认!”
“是你亲口对寡人说,就算再来一次,你也不悔的。”郑武公问,“寡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寡人问你……你明知窹生是嫡长子,还不顾危险,送他去申国,是为了让姬段承袭,是也不是?”
“你厌恶窹生,甚至不顾立长立嫡的祖训,也要扶姬段上位,是也不是?”
武姜咬着嘴唇不说话。
郑武公仰天一瞬,再问:“就算窹生薨了,姬段不堪重用,你也要扶姬段上位,是也不是?”
“就算原繁比姬段优秀,你也要扶姬段上位,是也不是?”
接连四问,武姜无言以对,但森冷而坚定的眼神,早已说出了她心中的答案。
郑武公低声道:“你还要什么人证,还要什么理由……”
“妾身不服!”
突然,一道压抑而坚定的声音传来:“我就是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