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武公和公子吕等面色晦暗。用姬足,就是觉得此子重情义,不会小人行径。没想到,居然也是为一己私利、枉顾人命的歹毒之辈。这种人小谋小算也就罢了,掀不起乱子。偏姬足是个着眼大局的天众奇才,留在朝堂上,只能掀起腥风血雨。
郑武公念头一转,只道:“准了,谢恩吧。”
尹铮身上无一处不痛,听得郑武公同意,已面无人色。恨不能呼自己个嘴巴,宁可刚刚自己没去逼迫姬足,说最后那句,也许命运就不一样了。他看错了,姬足比他想的,更狠,更瑕疵必报,毫无人性的。这下,他真要死了。
尹铮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已没有慨然赴死的气势,整个身子都止不住颤抖。但说出的话不能收回,只好扑在地上,叩拜谢恩。
姬足却没行礼,还挺着身板:“臣还有一事,请君上恩准。”
“说。”
“舍妹身子弱,夜间沉睡不醒,现下在走水中失踪,难逃厄运。舍妹体寒,是在宫中留下的病根。如今我祭国世子的属下,亦能为公子窹生去殉。望君上一视同仁,不苛待祭国公族,也赐下人殉,示盟礼赤诚公允,无偏颇之举。”
安姬,是郑武公认下的干女儿,又是祭国的公族。
刚刚,姬足已经留了话头。既然无关战事成败,祭国人都能为郑国公子殉葬,那郑国人,为祭国公主殉葬,也是顺理成章。
死几个奴隶不是大事。问题是,安姬在宫中六年,是养在武姜身边的。殉葬的人被窹生抢了,那为安姬殉葬的,自然要从郑国燕寝中出啊。一视同仁,在祭国储君身边侍奉的人,怎么也算中下士,比照五十余人的规模,岂不要把燕寝杀空了?
好一招以退为进!
郑武公恨起尹铮来,若不是尹铮挑起殉葬的事端,现下他怎么会进退两难。
应,还是不应?反正窹生也没死。
郑武公看向泄驾。只有泄驾灵醒,能为他解忧,给他找台阶下了。
泄驾看郑武公的反应,已经猜到些眉目。郑武公淡定的来源,多半是窹生没死,当年先君桓公被犬戎杀死,得到消息的郑武公,恨不得直接提剑杀人。就这护短的性格,姬足和郑武公十分相似。在泮宫国学,安姬和祝聃落了水,姬足能直接划了公子段刀子,安姬真出了事,还坐在这里,“和和气气”讲道理?
两人态度太诡异了,泄驾不得不往回了想,越发肯定猜测,心中一松,就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泄驾憋着笑,将祸水东引:“君上,燕寝,自古都是君夫人主持。少了人就要补,如何补,怎么补,臣以为,还是听听君夫人的意见。”
这话说得诛心,在座都是人精,也听出眉目来。
管宫中人员编制,是宫正宫伯的事。武姜确实可以安插人手,但以郑武公的强势,也只容得武姜在小寝中操持。泄驾这话,有将篓子捅大的嫌疑。武姜昨天刚被郑武公拘禁,谁知道将这个连亲儿子都不顾的疯女人放出来,又会掀起多大波澜。
泄驾在帮姬足补刀?
边父早被姬足拉下了水,见泄驾表态,也来声援:“此事,确实应由君夫人做主,毕竟,祭姬养在宫中,是君夫人操持。侍奉之人,也是君夫人的属下。若君夫人同意,君上再下旨不迟。”
言下之意,武姜不允,刚刚殉葬的话也可以收回。
尹铮终于缓过劲来,找别人他还怕无法脱身,找武姜,他可能保命了。
但知道得越多,越觉得泥足深陷,周遭都是电闪雷鸣,无处安身。
譬如公子吕,就心惊胆颤,迅速在心中权衡利弊。因为子都公然支持公子段继位,他和武姜算是一条战线上的人。尹铮投靠了武姜,拿了他手下的人去害窹生,调头来还威胁他,武姜未必知道尹铮蛇首两端。尹铮是细作,能不能脱罪,还在郑武公一念之间。
万一,万一武姜来,又惹怒了郑武公。郑武公震怒,不想再忍,非要处置尹铮。尹铮反咬一口,未必不会迁怒子都。两件事情珠链起来,子都和尹铮一起问罪,子都一生都毁了。子都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能让子都牵扯进去。
冤孽啊,子都就是个来收债的!他只恨自己没早下决断,任由子都蹦跶,参合进立嗣的漩涡里。公子吕明知他一人之言,恐难挽回,还是谏言。
“现下,君夫人只怕已经安寝。她心绪不宁,言辞难免激烈,这时候还是不要叨扰的好。”家中丑事,免得被人看了热闹。
郑武公听出公子吕有偏袒之嫌,本想避重就轻,大事化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事有轻重缓急,孤还在熬更守夜,她是孤的夫人,为孤分忧想必也不会埋怨。密纳,你去请。”
白日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知道真相的人,没几个真能安心入睡的。
武姜在榻上辗转反侧,城中戒严,东城失火,等等,都不在她关注之中。她的天地就在这宫中高台上,她的生活除了按部就班的锁事,就只有丈夫和儿子。她因预言狠毒了窹生,公子段又成了唯一能承袭的公子,大局已定,就只有郑武公还能引起她的注意了。
密纳来请,她不慌不忙梳了妆,还记得不惹郑武公生气,只着了白色展衣,饰了木簪。
郑武公开门见山道:“都宗人自请侍奉吾儿,又请赐祭足府上,侍奉过窹生的五十余人去黄泉作陪。如今,祭足府上走水,安姬恐难逃脱,孤决定一视同仁。安姬在宫中时,都是你在照顾,所以问问你的意见。”
“整个郑国都是君上的,君上处置人,不用过问小君。”武姜最亲近的侍从,早就被姬足害死了,现在能让姬足身边的人都去死,她求之不得。
郑武公略感意外:“你前些日子,闹着要自己选人,磨了七八回,孤才同意。你当真舍得?”
“悉听君上吩咐。”
尹铮原以为武姜来,会保他的命,没想到,武姜居然要卸磨杀驴!
尹铮急了:“君夫人所言极是,既然定下葬制,便请将公子遇害之事一并查清,让歹人伏法,长奉公子灵前,让公子安息。”
武姜拧了眉头,凤眼上下扫视尹铮,温婉笑道:“君上,都宗人为吾儿尽忠,您可不能少了恩典呐。顾好都宗人的后顾之忧,都宗人才能尽心服侍吾儿,也让朝中众卿大夫看看君上恩泽福荫,不会让忠良寒心。”
是不是忠臣,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吗?
武姜满以为,尹铮是子都的人。所以让尹铮送窹生出城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以致于申国的人到底有没有在函陵接到窹生,都没有详细过问。现在窹生死了,尹铮到底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根本不确定。不过尹铮是出于拉虎皮做大旗也好,是威胁她保命也好,都不重要了。反正尹铮是自请殉葬的,她也乐得灭口,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尹铮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威胁是与同等实力之人才能讲的。像姬足和武姜这样的人,一句大义,一个身份,就能压得他死死的,毫无喘息的机会。这一刻,尹铮觉得自己就像个上蹿下跳的伎子,被在座所有人逗着玩儿。
自卑心前所未有的作祟,让尹铮忍无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