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武公冷笑道:“什么话都敢说,还真是砍歪了……”真该死!
尹铮伤得太是时候了,有些蹊跷,看起来像是保命之举。
郑武公算是洞察了真相。
尹铮等不到派出的人回来,却等来了姬足府邸的一场大火。他知道事情有变,不知道姬足准备了什么后手,就让尹七狠狠往自己肩上砍了一刀,作为预备。
如果郑武公不召他入宫问话,他借此举动,能把自己摘除干净。若郑武公召见他,他便进宫来喊冤,和姬足对峙,也有说道理由,未必会败。
要找细作哪有那么容易,只要不在身上刺青,留下印信,没人招供,根本无法分辨是谁的人。反正都找不到证据,大家都受了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可尹铮进来,没见到姬足,不知姬足是死是活,也无法估算事后走向。郑武公率先发难,他情急之下,便直接将窹生的事抖了出来。他看不到郑武公的脸,却听到郑武公冷漠的声音,疑心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尹铮扑在地上,忍着剧痛,大喊:“敝臣为神职,却未能为嫡长公子尽职祈福,令公子窹生早薨,君上痛失爱子。又无法平息火神之怒,让城中走水。臣心之有愧,自请,与侍奉公子诸人,一同归于公子窹生灵前,守千秋万世。”
殉葬,
还要拉着侍奉过窹生的人一起殉葬……
现下,侍奉在窹生身边的诸人,不就是姬足手下的人?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尹铮这招太狠,置之死地而后生,直接和姬足绑在一处。谁都知道姬足护短,姬足要保住手下若干侍卫,就要连同他一起保下。而他尹铮,只要在开头一刻脱了罪,后面郑武公再想杀他,找不到证据就治不了罪,不然会给人留下残暴不仁的名声。
君子爱美名,郑武公不可能不介意。且,就算知道他是细作又如何,他现下自请殉葬,更像个死士。但凡死士,都会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谁知道他有没有后招呢。
他赌,赌郑武公还没完全摸清他,在放长线钓大鱼。
果不其然,郑武公老神在在坐着,不吭声。尹铮没猜错,郑武公盛怒之下,一度想将他哄出去,抹了了事。理智告诉郑武公,养了六年细作,还不到收割成果的时候。
尹铮林林总总都想全了,却算错了一点。
请他进宫的人,不是郑武公,是姬足。姬足打架不如祝聃,这谈判辩论的功夫,还没怕过谁。郑武公不表态,三位淫浸朝堂已久的重臣,自然也不会动,况且,几位都是在姬足手下吃过亏的。
没朝臣置喙,无人造次,同时也就意味着,他尹铮要和姬足单打独斗,硬碰硬。
姬足没有受伤,去安置了风扬,就转身回来隐在暗处,等着尹铮进宫,想看戏。有郑武公的默许,他能光明正大在门外偷听。听得尹铮要他的手下去殉葬,才跨进门来。
“都宗人好大口气,都能跨了疆界,决定我祭国人的生死了。你这神职当得,倒似真成了正果,得了神位似的,要毁天灭地呀。君上都还没发话呢,你一张嘴,先把活人说死了。”谁不会带节奏似的。言下之意,不只说死了窹生,还要说死他身边一干侍卫。
尹铮淡定自若:“世子安好。”
“托你的福,好得很呐。白日里,本世子撞破你与人结党营私,夜里就被人刺杀未遂,要将某活活烧死。如今舍妹和祝氏嫡孙下落不明,府里还少了十个侍卫,某还没对你兴师问罪,你倒还算计起某近身侍者来。”
姬足不忘对郑武公跪拜行礼,一边嘴上还吵着架,一刻不歇:“你这么想置本世子于死地,是嫌本世子身边的人,死得不够多,是吧?还是说,舍妹公主的身份,祝氏嫡孙的身份,本世子身边十个侍从的身份,都比不得上士大人高贵?”
大人,绝非是个官职都能称呼的,尹铮还配不起。
尹铮听说十个侍卫,心中咯噔一响。多年心血已付诸东流,他派去刺杀的人,正好是十个。现在人死了,姬足却毫毛未伤,派去的人却成了姬足喊冤叫屈的筹码,气得尹铮想吐血。
尹铮忍着恨意,脸上不露半分:“世子非要扣个聚众营私的罪名给我,我尹铮人微言轻,百口莫辩。尹铮自知不足抵过白日里顶撞世子的罪过,如今,尹铮自请殉葬嫡长公子,请世子高抬贵手。”
“你以什么身份去侍奉嫡长公子?就你这稀薄的尹氏血脉,还以为能威胁君上,逃脱罪责?”姬足踩着尹铮的痛脚,试图找出破绽来。
尹铮毫不松口,一口咬定:“尹铮是君上亲封的都宗人,官拜上士。郑国史上,未有官吏殉葬之先例,尹铮愿为这第一人,请君上成全尹铮一片忠心。”
唇枪舌战已经很久没在郑国朝堂上出现过,众人无不感慨,若是留下尹铮,郑国未来的朝堂,应该很热闹。
姬足和尹铮当堂吵了起来,越说越离谱,将殉葬都当成辩理的工具,不断刷新下限。
郑武公将如意往案上一扣,喝道:“够了!孤的儿子,是拿给你们消遣的吗!”
国君一怒,在场所有人都就地跪下,连公子吕和泄驾、边父、门外的虎士内竖,一个都不能免俗。
国君遵从礼教,非大难不称“孤”,诸侯不会给自己找晦气。
尹铮听得郑武公的自称,眼前一亮:窹生死了!
窹生死了就好办,他有辅弼之功,从此飞黄腾达不在话下。看到了希望,他突然又不想死了。躲过了第一关,他有些自得。郑武公都不能拿他奈何,一个十四岁的姬足,太嫩了些。
看准了姬足想保手下,尹铮就不松口:“臣自愿殉葬,请君上成全。”
姬足嘲讽:“用别人的命,成全你的忠义,简直狗胆包天!”
“上忠乎君,下善乎民,公道通义,是为臣道。祭足,你也是郑国臣子。”尹铮又调头对郑武公道,“嫡长公子夭折,便是为臣者疏于怠慢,忠乎君者,自当恪尽职守,为后来者表率,而非巧善言辞,取乎于宠。臣一片赤诚之心,君上明察。”
所以,大家都不想死,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岂不更好?
泄驾是这里最精的,眉头止不住一挑。想看姬足在这种杀招面前,能否应对,会不会退让。郑武公的心思不在当下,反正姬足也能处理,他只好奇,窹生到底在哪里,可有受伤。
总之,各自心中有沟壑,厅堂中,依旧只有尹铮和姬足据理力争的声音。
姬足胸膛起伏不定,气得不轻,默了一瞬,抬起头来:“请问君上和三位大夫,祭国的属下,能为郑国嫡长公子殉葬吗?是恩赐,还是战俘?非我祭足小气,只是礼乐之邦,不能乱了规制,两者待遇截然不同,为周全礼数,不得不有此一问。”
公子吕道:“臣才疏学浅,请君上示下,臣即照章办事。”
泄驾道:“旷古之举,无法以史鉴今,臣听君上吩咐。”
边父说:“臣附议。”
尹铮听三个大夫都不支持姬足,更理直气壮,逼迫道:“无论尊卑贵贱,即为郑国臣子,便应听君上指令。”想救你的人吗?想救还不为我求情?
郑武公无法否认,若窹生真的薨了,他是有很可能使人殉葬的,不能拿姬足出气,姬足身边的人自然成了最好的对象。窹生现下还不知所踪呢,可能伤重致残,或昏迷不醒,这都是不能当国君的。
郑武公看向姬足,心中起了警告之意,敲打道:“祭足以为如何?”
姬足坦然的笑:“身为郑国臣下,自当尽忠。侍奉者疏忽怠慢,以致公族身死,自当为公族殉葬尽忠。臣请旨,赐都宗人,及臣府邸中近身侍奉之五十余人,尽殉。”
殉!还是全部去殉……
姬足居然一改态度,让属下殉葬。为了拨倒尹铮,竟如此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