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铮恨得摔了多少东西,已经数不清了。他越想越觉得诡异,看姬足的态度,有恃无恐,窹生难道真还活着?
如果窹生还活着,公子段如何上位,成了一个大难题。再有郑武公坐阵,郑国短时间内,很难再乱得起来。
可是,北郊的情报不可能有错,姬足难道只是吓他?
心怀叵测的尹铮,细作当久了,做事一向小心谨慎,思量再三,不然也不会在新郑潜伏六年,都不敢动手。疑心一起,再难压下去。
尹七用了冰敷来消肿,劝:“尹铮,祭足找上门来,怕不只是试探。他一向诡计多端,背后很可能还有招数。你可有对策?”
“嘶~!”尹铮摇头,“不行,我们不能自乱阵脚。他可能正找不到凶手,想来激将。我们贸然行动,不仅暴露了人手,还送了把柄给他。此子诡计多端,我们不能上了他的当。”
“怕什么,我们用的都是上卿手下的人。再说,我们的目的,不就是要让郑国乱么……”
只有在自己人面前,尹铮才会露出本来面目,阴鸷,无情,戾气毫不掩饰。
尹铮不是不能忍,而是姬足的讥讽,时时在耳畔回响,让他怒火中烧。有姬足这个变数,城中的混乱很可能会被压下去,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他想了想,这时候再爱护羽翼,也就意味着起码还要再忍几年,或者,忍到郑武公死也未必能成事。
尹铮总算点了头。
这一天,着实难熬。
除了郑武公松了口气,其它人都坐如针毡,特别是去认了尸的人,更是一个都倒尽胃口,食难下咽。
嫡长子薨了,尸体不完整是大忌,又要用金玉补全,才能下葬。现下不能发丧,这些善后工作都不能进行,还意味着要用冰保存尸体……
一堆事情等着要做,却又一件都不能做。
未几,又听得流言满天飞。公子吕、泄驾和边父三人刚回了府,又被一道彻查谣言的命令惊出了门,直到天黑也不敢回家,干脆点了豆灯在路寝中值守。
子都察觉事情有变,却始终不得究竟,又不能出门,也不好过。
当事人尹铮更是度日如年,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如何!可找着了人?”
“派去的人和窹生,都下落不明。送信那个我查了,上卿府根本查无此人……我们得到的很可能是假消息,窹生很可能没有死。”
尹铮也慌了神:“不可能!申姜亲自下的迷药,北郊遍地尸骸,郑公带着申姜和三位重臣亲自去验尸,这都能有假吗?”
“有没有可能他们反悔了呢?反过来和窹生一起做局陷害咱们……”
尹铮一怔,细思再三,才肯定道:“不会,你别忘了,里面有我们两个死士。只要死士先动手,那些人就算认出是窹生,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下去。事到临头反悔,左右还是个死。这些人都是我们挑过的,为了自己活命,什么事干不出来?”
“可尸首无法辨认身份,本就是一件很诡异的事。他们有时间把尸体做成那般惨状么?那般毁尸灭迹者,不是为了复仇,就是为了隐藏身份。如果我们得到‘大事已成’是假消息,是策划好的,我们的身份,恐怕已经暴露了!城中至今还没有动静,窹生是嫡长子,他死了,郑公也是要服丧的啊!”
“也许,此时不宜发丧罢了。毕竟嫡长子关乎国祚,郑公也不能只顾着丧子之痛。”
尹七又道:“好吧,就算不是策划好的,万一我们实则早就被盯上了呢?你别忘了,那祭足和公孙阏不对付,我们帮着公孙阏,已经和祭足对上了。祭足今天来挑衅,很可能是抓了证据,他那种人,心思缜密,冒着戒严的风头来,打了人就走,你信么!”
细思极恐。
尹铮脑海里瞬间绞成一团乱麻。
刺客都去了哪里?会不会已经被抓了?他得到的“大事已成”又是从哪里来的?
无数的问题,没有答案。
“不如来桩大事,做完我们就撤。”尹七狠辣道,“有主上承诺,我们何必留下来冒险。你难道不想做大夫,出出被家族压制的恶气?我跟着你十年,他们那些奚落之词,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当初他们踩在你头上,口口声声说你不配入仕,只能是庶民!若不是主上路过,你我都要没命。这多过一日的锦衣玉食,已经都是赚了!”
尹七继续劝道:“况且,你这般拼命,来郑国做间者,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建功立业,福荫子孙,光耀门楣,不让后世也同你如今这般难看。可这一切,得有命才能享受。死在异国他乡,暴尸荒野,谁还记得你得过功勋?”
尹铮站起身来,负手在厅中缓缓踱步。
尹七见尹铮意动,便不再说了,目光随着尹铮而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
尹铮骤然顿住脚步。
尹七问:“如何?”
“窹生就算活着,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公子段承袭与否,确实与我们无关。都城戒严,我们也入不了宫,人手不足,只能从外面考虑。现下,就有一个人,能让这‘乱’,达到同样的结果……”
尹七双眼一亮:“祭足!”
“不错,他是天王亲册的世子,现下又正值朝见前夕。祭国小是小,祖上却出过位列三公的谋父,是历朝夸赞的贤臣,天朝诸侯都要卖祭国几分颜面。祭伯对他宠爱有加,当年为了让他顺利继位国君,连子嗣都差点不要。他死了,去雒阳时,祭伯不会对郑公发难吗?”
“妙啊!”尹七夸道,“尹铮果然智勇双全!”
尹铮拍了拍尹七的肩,笑道:“我尹铮了然一人,无所畏惧。但你我相依为命,我自然要为你考虑。你说得没错,世族承袭,争了功,还要能守得住业,才能福荫后代子孙。”
丑时,万籁俱寂,正是人困顿之时。
窹生却孤零零站在偏僻的小院中,对着城外的方向发呆。
他忘不了,昨日母亲冷冰冰的眼神,和最后的话语。
母亲说:“窹生,你别怪母亲心狠。”
他奉旨进宫,满心以为母亲原谅了他,满心以为从此误会解除,阖家和睦,母慈子孝。直到那一刻,他不能动弹,无能为力,恐惧由心而生。
这不是最遭的。
他更难忘记,被刺客从车上拖下来的那一刻,他是怎样的无助。像极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刺客锋利的刀尖,贴着他的脸划过,他看得清剑上的花纹,是宫中的规制。风扬来得及时,救了他,却溅了他一脸的鲜血。那温热的血落到他的唇上,顺着缝隙滑进嘴里。
血是咸的。
眼泪也是咸的。
他心中有多渴望母爱亲情,就有多恨。
恨母亲的绝情,甚至,也恨起了自己的百般退让。
骤然,看见东面城郭火光闪烁,渐渐形成冲天之势……
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