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郑武公还没回来。
公子吕待在书房,坐立不安。郑武公只叫他等,却没说等到什么时候。郑国宫中人口简单,如今只剩下武姜和公子段,两个公族。显然,郑武公去了小寝。
武姜性子强硬固执,敢作敢当。郑武公去了,两人一定会起争执。重点在,明知妻子对儿子下狠手的情况下,就算能得到真相,郑武公的心情,能好么?
惶惶不安时,
泄驾和边父两人垂头丧气进来,一言不发,直接跪在地上,如丧考妣。一旁的木盘上,盖着白布,上面的斑斑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公子吕心中咯噔一响,问:“二位,这是……”
泄驾微微摇了头,算是回应,脸色更沉。
公子吕一个踉跄也跌在地上,赶紧手脚并用,捡了位置跪正。
郑武公恰在这时进了门,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厅堂,发觉姬足不在,瞳孔微缩,缓缓走到玉案前坐下。他走得太慢,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重若千钧,让三人的心不由自主跟着他脚步的节拍而跳动。
郑武公坐定,目光焦灼在血迹斑斑的白布上,缄口不言。
三人埋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私下使着眼色。左顾右盼,想不出对策来。
约莫一刻钟后,泄驾见郑武公依旧没意愿开口,才大着胆子道:“君上,臣等在北郊野地十里,发现有厮杀痕迹,未有活口。”
公子吕吓得打了个寒颤,将头埋得更低了。
郑武公问:“薨了?”
“……经确认,年龄衣着组坠等,都能对上号,疑似公子。但面貌模糊,已辨认不清。臣等回来请示,请君上示下,公子身上是否有胎记等。”
“面貌模糊,呵……”郑武公的声音有些发颤,三人不敢抬起头来,只听见一声轻问,“身上,还能看得清吗?”
既然血肉模糊,痣和胎记,也无法确认。
泄驾硬着头皮道:“经清理之后,许,许能,辨认一二……”
“找祭足确认过?”
“是。”
“他人呢?”
“回君上的话,他情绪激动,闹着要为公子去雒阳讨说法。我等劝了两句,他气不过,回家去了。臣等觉着,他不来也好……”
郑武公闷了一瞬,哑着嗓子问:“找全没?”
泄驾看向边父,边父一个哆嗦,轻脚轻手将木盘乘上,又立即退回来跪下,才开口道:“臣去的时候,很多野狗……”
也就是说,尸体不仅周身是伤,无法辨明身份,且,死无全尸!
郑武公不由自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眯了条缝,半垂着眼睑,用一根手指,撩了面前的白布……眼前的白玉组坠上,布满新鲜的血痂。镂空雕花里,还夹杂着未知部位的碎肉……只窥见一角,已能让人想象当时的惨烈恶战。
认尸,
没有人比武姜更清楚窹生身上的印记了,况且,是武姜做出的错事,郑武公自然要下令带上她。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北郊去。
按理说,死在道路上的人,腊氏会加以掩埋,设置标志,写明死的日期,把死者的衣服用具悬挂在当地官府处,以待死者的家人前来认领。但现下死的是公族正嫡,自然不能一并论处,只好在将尸首安置在黄水河畔的函陵,等候处置。
郑武公心中已有计较,也不准备看了,遣退众人,对着武姜道:“你去。”
武姜有些怕,还在犹豫,不肯上前。郑武公从背后揽了她的肩,走上前去,直接撩了白布。
尸体不全,面目全非,战场上的都不及其狰狞百一。武姜何曾见过这种惨状,吓得跌坐在地上。
郑武公问:“看清了?”
武姜呆坐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郑武公又将白布盖了回去,冷漠问:“是窹生?”
武姜霎时觉得胃中翻搅,忍不住倒起苦水来,将朝食所咽下的,都吐了出来。
郑武公嫌弃的退后几步,离得更远了,静静看着武姜的反应,目光比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还冷漠无情。他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无情到什么地步,面对儿子的尸体,可还能生出些许怜悯来。
直到再也倒不出酸水,武姜才泪眼朦胧道:“君上,请节哀。”
“你如何确定就是窹生?”
“这就是他早上穿的衣服啊!”
仅凭一件衣服,连身上的印记都不用辨认了。这种对陌生人的态度,还不如姬足一个才同住了几天的陌生人。陌生人还闹着讨公道呢,生身母亲却巴不得儿子死!
郑武公冷冷道:“万一他大难不死呢……”
“君上!”武姜可怜兮兮道,“这就是窹生,窹生已经薨了,活不过来……君上节哀呐!”
郑武公反问:“嫡长子,承宗庙付托之重。哪怕是孤,也要服折衰,焉能不痛?”
“可是,君上,您还有段儿……”
郑武公面无表情,幽幽一念,声音飘忽不定:“所以,窹生薨了,段儿就能承袭……你的目的达到了,开心了?”
“妾就算痛心,但有社稷之重,也不能喊天哭地,一蹶不振啊!”武姜泪珠成串往下落,跪在地上,往前挪了两步,“君上,君上,凡事还要往前看。况且,有占卜之图谶……”
两人结婚时,太祝占卜图谶,说郑武公的嫡长子,双手注定沾满血腥,是个害家国不宁的人。这话郑武公是不会信的,当场活刮了太祝。窹生还没出生,就害死了人,让武姜心中留下了一根刺。
郑武公莫名火起:“狗屁预言!孤教出的儿子,孤自己清楚。你敢用那神神鬼鬼的一套来忽悠寡人!孤……”
“怎样?”
“你真以为孤不敢杀你!”
武姜怔忪一瞬:“杀了我吗?杀了我为那个孽障偿命吗?”
武姜有些癫狂,哈哈大笑:“还说不是命数……就是他惊了我,段儿才会早产的。从小到大,是他连累段儿受伤、受委屈的。君上为了他,你连我也要杀,看看,还说他不是双手沾满血腥的孽障!”
郑武公竟说不出心中滋味。眼下晋文侯病重,晋国将乱,为了获得天王的更多支持,他真就不能杀武姜。
况且两人多年情分,又还是患难与共的夫妻。郑武公又恨又爱,又痛又怜。往日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竟然会信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以至于为了一个儿子,而害另一个儿子。作孽啊,这到底是怎么想的?郑武公真的很想刨开武姜的脑袋,看个究竟。
“一个三岁的孩子,如何就能惊了你?他跌跌撞撞寻来,摔了七八回,手掌都磨破了皮,就只孤膝盖那点高……那么小的孩子,只为了求孤去看你一眼。这些,他这些维护你的举动,你怎就不记得?娣妾偏居宫隅一角,你都见不得,不放过,非要让她去陈国奔丧,害孤的庶长子痛失生母。如今,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孤看你,就是个心思歹毒之妇!”
提起原繁的母亲,武姜恨意更甚:“都死得好!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送那个贱婢出宫!我还是会送他出宫!”
武姜一贯固执偏执,不然也不会等了他十年,留到三十才出嫁。
话说到这个份上,说什么都是枉然。
郑武公彻底死了心,让人押解武姜回宫,转身和泄驾边父两人商议对策。
公子吕不敢吭声,作乱的人是尹铮派他属下去的,搞不好要引火烧身。
边父小心翼翼问:“君上,要发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