窹生扪心自问,是他记恨吗?
被污蔑与祭足一起羞辱公子段,被打破了头,被要求给公子段让位……
母亲说:他巴不得他们母子去死。
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说的话吗?外人也不过如此了吧。再孝顺的儿子,两相比较之下,听到这话,谁不寒心。
武姜笑道:“从前是母亲做得不对,窹生原谅母亲,可好?”
窹生茫然抬起头来。
“哎呀,这小脸板得。”武姜捏了捏窹生的小脸,“你这孩子,从小就想得多。你已经按承诺做了,母亲还怪你什么呢?过都过了的事,就别想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窹生鼻头一酸,被武姜突如其来的道歉,感动得落下泪来,往日的委屈霎时烟消云散。
武姜掏出丝帕,蘸了蘸,怪道:“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窹生深吸几口气,闷声唤:“阿媪……”
“恩?”
“我不和阿弟争,你就放心吧。”
“傻孩子。”武姜面上更柔和了些,“都是自家兄弟,说让太见外了。段儿从小就粘你,就算段儿承袭,也不会亏待你半分的。你总是记挂这事,惹得外人看了笑话……以后不要这般想了。”
“好。”
武姜听窹生松了口,又闲话起家常来,问起这段时间课业如何,吃穿如何。直到问起司空任职的时候,窹生才惊觉不妥,低低敷衍了两句,说“没做出功绩,惹了君父发怒”云云,对玉坊和陶坊中的事,没透露半分。
武姜眉头轻蹙,遂而展开,只道:“你和段儿也有些日子没说话了,我听他说去中军找你,你不理他,回来很是伤心呢,你待会儿去看看。”
“诺。”
“离朝食还有些时候,你先吃点东西垫着,阿媪去给你准备你爱吃的。你和段儿说了话,就一起过来。”
武姜对殿外招呼,内竖便捧着一簋鱼片羹进来。
窹生不疑有它,乖巧喝下。刚动了几勺,便觉得头重脚轻。他使劲眯了眼,甩了甩头,面前一切都成了双影,天旋地转起来。他骤然站起身来,却腿脚发软,无力摔倒在地,连疼痛磕碰感都消失了。
“阿媪……”窹生无助的唤。
“窹生,你别怪母亲心狠,是你……”
后面的话,窹生听不清楚。他努力睁大双眼,企图看清这个生养自己的女人,只觉得熟悉的面孔上,和蔼之色不再,都是狰狞。
母亲想做什么?
他会死吗?
呵,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害死……
下一刻,窹生彻底失去意识,坠入了黑暗。
辰时,
一辆马车从新郑北门而出,目的地不明。
又过了半个时辰,
一道消息,分别传入武姜和尹铮耳中,大事已成。
此时,子都正在尹铮府上喝茶。
尹铮会心一笑,举杯示意:“恭喜公子。”
子都满脸茫然:“何喜之有?”
尹铮探了半个身子,道:“离大计……又近一步。”
“伯父又没下旨,说这话太早了些。”除非窹生死了!子都星眸一瞪,顿时惊得说出不话来,“你,你竟敢……”
尹铮笑道:“公子从来杀伐决断,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
“你敢!”
子都气得掀了小几,冲上前去,将尹铮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你竟然敢……”
尹铮不如子都长得高,努力踮着脚,却不见狼狈,反而神态自若。
“公子段承袭,窹生该如何自处?以祭足之强势,是绝不可能听从公子段指挥的。再以祭足之谋略,必将使尽招数,推窹生上位……公子,早在决定支持公子段那一刻开始,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胜败,即定生死。”
子都眯了眼,恨道:“你算计本公子!”
尹铮毫不畏惧:“以窹生与祭足的关系,窹生承袭后,祭足必得重用。以祭足瑕疵必报的性格,上卿大人老去后,公子焉能承袭?”尹铮只觉领口一松,闭眼认命道,“小人承蒙公子相护,这条命早就是公子的。此事都是小人一人所为,若败露,公子将小人交出去即可。小人闭口不言,绝不牵连公子和上卿府半分。”
子都气不打一处来,将尹铮推到地上。窹生都死了,现在计较有什么用,还是去寻思善后才是正道。他早该看出尹铮居心不良,不然也不会如此被动,现在被尹铮绑在一处,他根本摘不干净。
子都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尹铮还坐在原地不动,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来。
尹七上前来扶,小声道:“何必说与他知呢,你知道他最好面子,不愿背负弑亲的罪名。到头来,吃苦头的,还是你啊。”
“是啊,何必呢,当今世上,还有谁比主上更关心我的,还有谁比主上胸怀宽广的……谁不是仰仗世族的鼻息而活,谁又将庶支旁系正眼看过……世人短见,阿谀奉承,我确实不该抱有期待。”尹铮仰在地上,笑得更开了,阴狠道,“这种面上惺惺作态,背地里腌臜不堪的人,我也见得多了。”
尹七手上一松,气道:“你还真想帮他不成?他连半个官职都没为你求,你别以为和上卿府扯了关系,他们就把你当自己人了!”
帮他?尹铮不会承认,曾经有那么一瞬,他确实这么想过。
尹七低喝:“尹铮,你别忘了自己这条命是谁救回来的!”
“放心吧。”尹铮收敛好情绪站了起来,“我是谁的人,不是他子都说了算,是我自己说了算。”
“你在这里放狠话,不如想想该怎么逃命吧!郑公会放过你么?”
“呵,生死又有何难,你就不期待么?君后杀了自己的儿子,一国国君该如何自处?”尹铮冷笑,“再说,就算事情败露,我不开口,他子都真就能脱了关系吗?看着吧,为了保命,子都现在正着急忙慌收拾残局呢。”
子都确实在忙着收拾残局,但他势力有限,根本摆不平事。只好对公子吕说了实话,气得公子吕一把掌将他嘴角呼出了血。他自知理亏,没狡辩半句。
自家儿子惹了的祸,再恨都要先擦屁股啊。公子吕一面找人去城外收拾烂摊子,一面找人罗列尹铮的罪过,准备进宫禀报郑武公。还好,尹铮是细作,在郑武公面前早就不是秘密,只要稍加解释就好。他认罪态度再稍微诚恳些,事已至此,郑武公未必真会计较。
再说,窹生死后,只能是公子段承袭。熬个几年,等郑武公把气消了,最终宗族的稳定,还是要靠子都或者原繁来维系。等公子段上位,子都就有辅弼之功,也不至于完全失了宠信。反正,一切归在尹铮身上就好。
这么一想,公子吕放下心来,也不觉得事情有多么严重了。
可事情还没搞定,又起波澜。
武姜前脚安排了窹生,立即就派人来上卿府中说项。
公子吕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