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足所料不差。果然,郑武公用完膳,又在窹生的院里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就奔着他这里来了。
郑武公进门来,见位置都为他留好了,火气就比燃烧碳火还旺。屏退了一干仆从,竟连随身侍奉的密纳都被支去了院门口。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十四岁的祭国小世子,好似每次总能挑动他的情绪,让他固有的温文尔雅全部派不上用场。
为君者,喜行不怒于色。
郑武公压下火气,坐了下来,轻抿了一口茶水,微蹙了眉头:“清茶?”
“足之所好,君上可还喝得习惯?”
“说吧,又耍什么花招。”
“君上何出此言?”
郑武公怪道:“给寡人的儿子咽糠食菜,荤腥不见,你又打着什么主意!中士食俸再少,何至于紧缺肉食,分明就是故意刁难寡人的儿子!”
“臣可真是冤枉……祭国基业有伯父打理,毕竟还要顾及约定,在天朝形成表面掣肘,不能给臣太多。算起来,祭国和臣无关了,臣怎能不精打细算过日子。臣和舍妹相依为命,又出门在外,算是孤子,没父母疼爱。长兄为父,臣这做阿哥的,还要为舍妹打算。日后舍妹出嫁,不得备些陪嫁压箱,免得在夫家受苦啊!”
姬足一袭话,说着自己的难处,将郑武公的责怪都堵在嘴里。
大家都是为家人打算,有什么错?明面上,祭国独立于郑国之外,显然对郑国更有利。他想让姬足为臣,姬足就不能和祭国有牵扯。要说让姬足立即位列大夫,加封升职,他也是说不出口的。他总不能让姬足滚回祭国承袭去,不做郑国臣子吧。为了让姬足称臣,他可没少下功夫。
再者,他认了安姬做干女儿,在宫里还不见得短缺了什么,出了宫来,确实没给过任何食俸。窹生和原繁本来就是蹭吃蹭住的,也没交过财币,没见着宫中拨来份例。姬足身为祭国世子,出钱出力倒贴。
好吧,确实没有在郑国的土地上,还需要用祭国的粮食,养郑国的公子这一说。
郑武公有些拉不下脸来。
“你觉得寡人亏待了你,是以你变本加厉对待寡人的儿子?”
“君上,你总不能又让马儿跑,还不给马儿吃草啊。”
这小子欠揍!
郑武公气道:“寡人会令外府拨给你,别一身铜臭!”
姬足坦然受之:“臣谢君上恩典。微臣有中士食俸,多的不敢领受,只求将二位公子和公主的衣食安顿好就行。六年俸缺,及二位公子本年……哦,不对,君上想让二位公子在舍下住多久,就拨给多久吧。”
郑武公气了个半死,又不能不认安姬这个干女儿,不然怎么拿捏姬足呢。
郑武公气哼哼道:“让安儿回宫,公子的份例,寡人拨给你就是。”
“多谢君上。”姬足话锋一转,“安儿体寒多病,需得龙骨调补,劳君上在宫中周旋挂心了。”
郑武公一愣,龙骨珍贵啊,他要是将安姬接回宫去,安姬就归他管了,必得养好了才能给个交代。会不会惹武姜怨怼不说,光是找药材就让他头痛。他从哪去换那么多龙骨来?还不如将安姬留在姬足身边。
但这样一来,就没什么能拿捏姬足的了。幸而姬足称臣,听言下之意,是打算久居郑国,甘心为臣。于是不给食俸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郑武公咬牙切齿灌了杯茶:“寡人拨给你!”至于拨什么,拨多少却没有说。
姬足也不在意,郑武公杯中一空,他就再添,蓄水不断。
半响,郑武公不想再留,准备起身。
“君上为何不立公子段?”
郑武公瞳孔一缩,周身迸发出凛冽的气场。
立嗣,是现下朝中众所周知的禁忌话题,姬足在挑事!
姬足又道:“君上属意窹生,可是窹生却顾念亲情,不愿承袭。”
“放肆!”
姬足自顾自道:“窹生出宫暂住,可得一时之安宁,绝非长远之计。立嗣关乎国祚,是一国之兴盛绵延的根基。公族之稳定,是国君最大的支持,一如君上支持天王,如上卿支持君上,如我支持叔父。可见未来郑氏之兴衰,还在兄友弟恭、君圣臣贤之间。”
这是郑武公一直想听的,却没人敢说。泄驾和边父圆滑谨慎,不肯参言立嗣。公子吕本就是公族中人,为了避嫌,更不会轻言半句。
这话,恰拿捏了郑武公的痛点。
郑武公又换了个姿势坐下,默默喝起茶来。姬足又添茶续杯。
姬足看得明白,他冒着大不敬之罪,参议郑国立嗣,其实也是为了祭国的安危着想。就凭公子段看他不顺眼,他也不能让公子段承袭,给机会为祭国添麻烦。
“公子段和君夫人控制之心过强,一旦继位,恐引得兄弟反目,是国祚延续之大忌。不仅不利宗室安稳,还会引得外戚干政。眼下郑国疆土扩展至颖河流域,将与申国接壤,是合是分,未有定数。能不被申国钳制,又有治国之才者,三子之中,非窹生莫属。如此一观,如今朝局,倒对郑国有利。”
公子段一直很听武姜的话,以这种情形,确实很有可能会出现武姜下令,公子段一概照做的事。郑武公和武姜自幼相识,多年情分,从没往外戚干政上考虑过。如今被姬足提起,心中多有想法。
宗周之祸,就有外戚干政的影子。申后和申候在天朝内外,合纵联横,排挤新兴势力,隐隐将朝中分为两派。
作为周宣王亲弟弟的先君郑桓公,自然也在被排挤范围内。若非晋文侯从中帮衬,恐怕只能得个子男爵位。要知道,若非伯爵,子嗣是无法继续承袭的,也就没有今天的郑国了。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允许在郑国上演。
郑武公幽幽自问了一句:“非窹生莫属?”
“三位公子各有千秋,但承袭者,非窹生莫属。母子相仇,不利安室,却能避免外戚干政。”
“可是,他无心。”
“无心插柳柳成荫,有君夫人的溺爱,旁人不插手,窹生受的磋磨也少不了。”
磋磨越多,情分越淡。到最后为了保命,争与不争,已是关乎想不想活下去的大事,绝非无关痛痒。
郑武公在姬足府上,一直待到临近天黑,才起驾回宫。没有人知道,这祭国的小世子到底对郑武公说了什么。
只在日后,当事情一件件发生之时,身在局中的人才隐隐有感觉,郑国朝局走向,早在这一天就被定下了。当然,这是后话。
第二日,赏赐一车车进了府,将原本宽敞的库房堆了个满满当当。金玉奇珍的贵重物件,不如直接以物易物的财币和粮食,能撼动人心的。
连风扬都感到意外。
“世子,你到底和郑公说了什么,得了这般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