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姜邀请郑武公用饭,自然得严格按照规制。诸侯七鼎六簋七俎十六豆,一一齐全。七鼎之中,牛、羊、豕、鱼、腊、肠胃、肤,七种肉食必不可少,又配以各种酱料,膳食丰盛。
郑武公才坐下,公子段已经着了深衣,带冠举案。献食之举,诸侯管用妻妾或仆从,公子段这般小心讨好,可见心思早在承袭上。
郑武公打量着儿子,公子段才八岁,配上玉冠,浓眉大眼,细皮嫩肉,十分逗人喜爱。孩童不用带冠,少年带冠,示意要为自己作主,和女子自盘发髻差不多的意思。
郑武公无视公子段的讨好,笑道:“好容易得闲,一起用膳,段儿坐下吧。”
武姜盈盈一笑:“君上,儿子孝顺父亲是该的,君上何必驳了段儿好意。”说罢又对公子段道,“难得一家人吃饭,段儿,你可要哄得你君父开心才行,不然,别怪阿媪罚你。”
公子段将青铜簋捧到郑武公面前,乖巧道:“君父,这是鹄酸凫,是将鸿鹄和野鸭一起熬羹的。这是春蒐时猎取的雄禽,请君父尝尝。”
“不错,春季禽兽繁殖,猎雄不伤禽,有雏延续。段儿也懂得万物平衡、生生不息的道理了。”郑武公夸了一句,用梜尝了一口,“汤羹热如夏阳,能暖胃。难得段儿孝顺,夫人也尝尝。”
公子段又去侍奉武姜,言行举止恰到好处。
武姜满意的眯着眼,十分享受,又道:“春多食酸,与身体大宜,段儿费心了,做得很好,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君子。今日,你就侍奉君父,阿媪自己来。”
“阿媪谬赞,儿子还不经世,得多多磨练才行。”公子段又从武姜案前折了回来,“君父,这是炮豚,是乳豕治净后去内脏后,塞进红枣,裹草帘抹黏土,用火煨烤的。至泥干后,取出净皮,在表面涂上米粉糊,以油脂漫过肉身煎肉,然后拆成薄片。乳豕春天配韭菜,是医食同补之道。君父试试,可喜欢?”
“恩,听说这道菜,切成薄片后,还要隔水加炖三天三夜才成。最难得的是,你还为寡人加了醋、梅酱调和解腻,想得很周全。”
公子眉眼弯弯,笑得开心,又捧来一道菜:“郑国地处豫州,宜种黍、稷、豆、麦、稻。儿子斗胆,用糗来做主食,不知是否合君父口味。”
“你可知糗的作用?”
“糗是楚人制的一种干粮,供行旅、征战和劳作时使用的。”
“那这道呢?”
“这是苦苣,春来发芽,因为我郑国土地肥美,所以味道像饴糖一样甜。有‘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的诗句,儿子剽来私用,搏君父一笑。”
武姜立即附和道:“君上,段儿读了学问,都懂得活学活用了。”
郑武公是笑了,却笑不及眼底:“段儿胸有大志,鸿鹄能被熬了羹,八珍也信手拈来,束冠食糗,道道菜都暗藏玄机啊。”
武姜听出话意不对,赶忙打圆场道:“君上,段儿只顾着讨你欢心,哪想得到那么多。这都是他一片孝心,为了今日这场宴,忙活好几天了。”
郑武公皮笑肉不笑道:“对,窹生不在,不然我们一家人,也其乐融融嘛。”
武姜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讪讪道:“君上说得是,该让他进宫来。”
进宫?
郑武公连最后的笑意都绷不住了。武姜偏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窹生是她亲生儿子啊,进宫不是回宫,做母亲的,就这般狠心,巴不得让亲儿子流落街头吗?
郑武公食不知味梜了菜,临到嘴里,才发现自己实在难以下咽,干脆放回笾豆里,问:“夫人可知寡人罚了窹生?”
“君上为何要罚窹生?他又顶撞了君上,惹了君上不悦吗?这孩子,真是不懂事。”武姜故作不知。
郑武公有些心寒,他只问了一句,想听武姜关心关心儿子,却听得一番夹刀带棍的指责,只觉得这顿饭吃得糟心,连筷子都不想动了,直接放在案上。再看一眼公子段,端端正正坐着,却不说一句为亲哥哥求情的话。
郑武公心中蹿起火气来,还念着情分,想给最后的机会。
“是啊,他忤逆寡人,寡人只给他留了个姓,连块布头都不想给他。要不是念着血脉,就贬为庶民去食豆咽糠了。”
武姜劝:“妾疏于管教,理应受罚,君上莫再气了。”
公子段依着武姜的话道:“君父请宽心,别气坏了身子。”
郑武公斜眼看着公子段:“是啊,寡人又不只他一个儿子嘛。”
“段儿还是很孝顺的。”武姜想了想,又补充道,“原繁也孝顺。”
武姜就是不提窹生,连带说起原繁还很勉强。郑武公明白,原繁是庶长子,有嫡系血脉在,怎么也不可能承袭的。明知道原繁也连带被罚了,这时提起原繁孝顺,分明是要挑拨父子关系。
郑武公彻底失了兴趣,站起身来,负手往外走,一句多的话都不想说。
武姜急道:“君上,膳还未上齐……”
“你们母子吃吧,地肥,家不肥,寡人吃不下!”
郑武公说罢,拂袖而去。
武姜没想到,精心准备的宴席就这么散了,原本准备好的言词还没说出一半,更别提借机提出立嗣了。她反复回味着刚才的言行,心中一惊:郑武公属意窹生为世子,所以才不想理睬公子段!
武姜毛骨悚然:不行不行,窹生是个没良心的,继位之后,段儿得不了好,她绝不允许兄弟相残的事情发生。
心绪不宁间,公子段凑上前来,糯糯道:“阿媪,君父好像生气了。”
武姜拍着公子段的背,哄着:“不怕,有阿媪在,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可是君父好像想起阿哥了,你教我的话,我都还没来得及说呢……”
武姜刮着公子段的鼻子,笑道:“段儿做得很好,是君父心情不佳,不怪你。等过日子,阿媪再请奏,一定帮你定下世子之位。等你承袭国君,就再没人能欺负你了,那些看不顺眼的,你打杀了,也没人管得了。”
“可是。”公子段别着嘴道,“君父好像很喜欢阿哥,不喜欢我。我刚刚觉得,他根本没有对我笑,冷冰冰的。”
“小傻瓜,你君父当然喜欢你,怎么会喜欢别人呢。他啊,是觉得窹生最近受了欺负,一时想不通而已,过段时间就好了。”
公子段眨着大眼,问:“阿媪,阿哥要害我,可是我不想害阿哥,阿哥也是我的亲人。等我袭爵,我就效仿君父对叔父们的办法。给阿哥赐块地收食俸,让他锦衣玉食,只不让他入朝为官,好不好?”
“好,段儿最懂事了。”
公子段幻想着:“到时候,让阿哥住在宫里,陪着阿媪,我和阿哥两个都来尽孝道。这样,我们一家人就团圆了,君父也会高兴的。”
武姜心生暖意,抱着公子段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为了避免小儿子被“歹人”所害,心中更坚定了要让小儿子承袭的决定。已经完全忽略了,她心中想的歹人,也是自己的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