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驾低眉顺眼,一副任打任骂的乖顺模样。
郑武公顿时没了脾气,无奈道:“寡人的儿子要兄友弟恭,行谦让之举。呵!让来让去,让给了个最小的。泄驾,你教子有方,寇儿文武双全,满朝上下,就你最省心。你给寡人出出主意,这些不省心的崽子该怎么教,还教得回来么?”他真正已经被窹生气得怀疑人生了。
泄驾坦然:“不打不骂不成器啊。抽两顿就解气了,不然憋得自己难受。”
郑武公缓缓走了过来。
“寡人记得,你以前说过,响鼓不用重锤,怎么今天就换了说词?早说几年,寡人也少气几次。现下好了,长都歪长歪了,你还要寡人再砍了掰正?你这是看脸色行事,忽悠了寡人,不说实话啊。”
“君上明察,臣句句肺腑之言呐……”
郑武公又想起窹生顶撞,也说了肺腑之言,打断泄驾的话:“闭嘴!你们个个都肺腑之言,好似寡人没心没肺似的,就你们懂?”
泄驾立即退后一步,闭口不言。
郑武公却扯了泄驾,往门外走。
“这宫里宫外,没个省心的。还是你好,进退有度,又不恃宠而骄,从来也不多说多做。能陪寡人顺顺气的,就只有你了。”
泄驾躬身道:“愿为君上分忧。”
郑武公负手,领着泄驾在宫里乱转,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姬足曾经居住的小院。
自从姬足走后,原繁也不再来了。这里一如既往颓废苍凉,因为少了人维护,野草长了一茬又一茬。远远望去,地上尽是除草后寸长的草梗,已抽出嫩芽来,绿莹莹一片,倒显得别有一番风景。
四下无人。
郑武公收住脚步,突然问:“寡人欲立段儿为世子,你意下如何?”
“君上的家事,君上说了算。臣效忠的是郑国,不论哪个公子为国君,泄氏都不改初衷。”
“若你是寡人,你觉得,谁能担当重任?”
“都好。”
郑武公低吼:“又来!”
“臣说的是实话。”泄驾上前一步,小声道,“公子原繁,宅心仁厚,一点就透,能听谏言,建功立业不在话下。公子窹生,有勇有谋,通透伶俐,亦能开疆扩土。公子段,勇猛之气,一往直前,断不会被人欺负。是以,臣觉得,三位公子都好。”
郑武公终于顺了口气,怪道:“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可寡人就没觉得一个好。”
“天下父母心嘛,小时候觉得自家的可爱,大了却发现别人家的更顺眼些。总希望他们能知书达理,学贯古今,能守业也能建业。这般比较,看的是对方的长处,真就觉得自家的孩子哪哪都不足了。”
“这是实话。”
郑武公又抬脚往前走,泄驾立即跟上,继续道:“敝臣家那孽障,活像来向臣讨债的。小的时候爬墙上树,臣怕他摔着。大了之后打架斗殴,臣又怕他委屈……反正,总有操不完的心。君上别觉得臣教得好,臣这一口老血还堵在胸口呢,出门时,刚被气了个半死。”
郑武公暗叹,都是天涯沦落人啊。
郑武公好奇道:“这么长进的孩子,还能给你气受?”
“哎,君上是不知道,这孽障,自从开春得知秦国三族之刑,便闹着要去秦国,一探究竟。天下谁不知道秦国常年和戎争斗,没个太平的时候。可他,就削尖了脑袋想去,偷跑好几次了,被臣抓了回来,打了骂了,都不管用,气人得很。”
郑武公是真觉得累了,不想去操心,难得有人来闲话家常,便将头脑都放空了,只听着泄驾说话。在他印象里,泄寇是全新郑最听话的孩子。连泄寇都要犯错,想起自家那几个,好像也没那么气了。
郑武公问:“为何啊?那蛮荒之地,风沙大天气冷,为了看个法典,犯得着跑那么远么?”
“这孽障,嚷嚷什么刑名之学,不是单纯的法典,而是治世之典。说什么三族之刑,要乱世家根基。君上,您说,诸侯谁不遵吕刑?明德慎罚,是九州之本,延续好几百年了。又岂是七年前,才有史纪事的秦国能推翻的。哎,说起来,臣真是……一把辛酸泪啊。”
“这孩子有远见。”郑武公不吝夸赞,“在家,五为比,十为联;在军五人为伍,十人为联;在家四闾为族,在军八闾所出之二卒为联……有族者,相互担保托付,荣罚共享。寇儿所言不虚,逢乱世,重典可固人心,不然个个都像天朝乐师一般逃到诸侯,国将不国啊。”
“君上英明。”
“世家治国没错,而建世之初,却不能一概而论,最终还要看天意成全,大周气数。秦国现下看起来弱小,却未必不能推翻旧制,后世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就算秦国要称霸,你我都活不到那个时候,就别瞎操心了。”郑武公叹,“寇儿能思人所不察,不昧于当下,未来必成大器。拘着也不是办法,该是时候放他出去涨涨见识,日后大有裨益。”
泄驾并非无故提起秦国,而是想以国学上辩刑的结果,试探郑武公对公子段的态度。郑武公这般肯定重典,变相也是对公子段的肯定。这下,泄驾反倒不能肯定,郑武公到底是属意谁做世子了。
“但臣就怕放出去要惹祸。他这番言论在家说说可以,出门张口,就是大不敬之言,被人捅到天王耳朵里,必会污蔑这是在挑拨秦国和天朝的关系,臣担不起这个罪责。”
郑武公摆手道:“这等小事,你挑明了说,寇儿未必不懂。开春朝见天王,秦国也会到雒阳,寡人便带着他一起。得知有机会了解详情,他又是个省心的好孩子,私下必不会再溜了。寡人帮你宽宽心,你就尽心尽力为寡人办差吧。”
被国君带着朝见天王,是无上荣誉,间接肯定了泄寇今后的身份,是一定会入仕的,少说也是个下大夫。
泄驾当下四礼大拜,激动道:“臣谢恩!君上真是帮臣解了心头大患,臣整个都松乏下来,不急了。”
“起来,地上凉。”郑武公笑着伸手来扶。
泄驾颤颤巍巍立起,又道:“泄寇这孩子,就是臣护得太好,如今长是长成了,还没入过世,做事说话都不知轻重。君上运筹帷幄,帮着臣调教约束,让他受些磋磨,醒了事,定能成器。臣感恩啊!”
泄驾还在说儿子,让郑武公想起窹生。
郑武公不动声色道:“磋磨就能醒事么?一朝为臣,非个三五载不能明白其中道理。寡人急啊。”
“说到急,臣前段时间听到一趣事。”
“哦?”
“听说宋国有个农夫,种了稻苗后,希望能早早收成。每天他到稻田时,嫌稻苗长得太慢。他等得不耐烦,便想了个主意,将稻苗拨高几分,还得意洋洋说他帮助庄稼长高了大截。结果他儿子跑到地里一看,禾苗全都枯死了。”
郑武公一脸不善的盯着泄驾,觉得这是讽刺他的话。
泄驾笑道:“农耕之法,浇浇水,培培土,除除草……根子还在,静待时日总会慢慢长的。”
“可寡人已经将苗子拔了。”
泄驾旁敲侧击道:“哪会呢,打断的骨头还连着筋,君上想什么时候去培土施肥都行啊,在郑国封地上,什么事都在君上掌控之中,挑个时候去看看,人心也就定下来了。”
郑武公转念一想,他着急窹生应承,反而坏了父子情分,确实是拔苗助长之举。其实立嗣的事,他一天不开口,就一天定不下来。这段时间,还可以好好磨磨儿子的性子,连公子段一起考验了。等窹生确实无可救药,再说立公子段为世子的事。
郑武公释然道:“果真,泄驾乃寡人知音也。”
“君上,臣可什么都没说啊,这都是君上的家事。”
君臣两人各自达成目的,相谈甚欢,兴致勃勃游园去了。
窹生被彻底驱逐出宫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最高兴的,莫过于尹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