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进宫,进宫第一件事情,当然是要先请安。
郑武公正在气头上,窝在书房里,闭目假寐,只有密纳伺候在旁。密纳小心敲打着郑武公的肩,低声道:“君上肩头僵得很,要多注意休息,小人都快捏不动了。”
郑武公眯着眼道:“一个二个都不省心,休息~哼,多少人巴不得寡人死了。寡人死了,他们就能为所欲为。别以为寡人不知道,他们想欺负寡人的侄子,儿子,搅乱寡人的朝堂,祸害寡人的国家。”
“所以君上更要保重身体啊……这几日青草出嫩芽,柳枝抽絮,百花盛开,正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君上要是觉得乏闷,不如去花园转转,逗逗鸟,喂喂鱼也好。”
“最近糟心事这么多呢,寡人这心思,都被那些个龌龊事搅坏了。”
密纳笑道:“君上只看着这藻井里的事了,当然觉得乏味。外面除草育马,春耕播种,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万物生长,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都因君上治理有方,全赖君上恩泽。这些都是大计,君上犯不着因眼下一时不顺落了兴致。”
“恩,你惯会哄人。”
“小人肺腑之言。”
“看你,斗大字不识,都能咬文嚼字了,那些个还不长进,越活越回去。”
正闲话着,有人进来禀报,说原繁和窹生两位公子前来觐见。
郑武公猛然睁了眼,挥了挥手,让密纳退到一旁:“两个都来了?”
“是。”
“不见!”
郑武公气哼哼的坐了起来,抚平衣摆上的褶皱,踱到玉案前坐下。过了片刻,到底还是不放心,使密纳去外间看看情况。
密纳在门口探出头去张望,又缩了回来,小声道:“二位公子都跪着。”
郑武公斜了密纳一眼,徒自拿起案前的竹简来翻看。密纳拿不定主意,又悄悄溜了出去。
窹生和原繁在台阶下跪得笔直,见密纳又迈着小步子走了下来,问:“宫伯,君父要见我们了?”
密纳摇头:“君上这几日心情不好,连饭食都用得少了,还在气头上。二位公子还是先回去吧,君上要召见的时候,自会使人来传的。”
原繁看了看窹生。
窹生固执道:“我们就在这里等,宫伯自忙去,不用管我们,也不用向君父禀报,免得受委屈。”
“二位就这般跪着也不是个事,到底还在春月里头,寒气重,还是起来吧,君上见了也会心痛的。”
原繁摇头:“宫伯不用劝了,我们心意已决。”想了想,又补充道,“兰蕙椒桂,都有清净身心之用,烦宫伯燃香,为君父解乏,替我和窹生略尽孝道。”
密纳笑:“就依公子说的办。”
窹生补充道:“再烦请宫伯煮上一杯参茶。”
密纳笑着应承,心道,这两位也是聪慧的,知道郑武公不想见,便拐了法子去引起郑武公注意。联想到近日朝堂中的立嗣纠纷,他开始疑心,郑武公心属不在公子段身上,否则事情闹这么大了,为何还迟迟不决呢。
为了抱住未来国君的大腿,密纳不动声色的卖好提点:“君上惯用人参和鹿茸煮茶,人参能补中益气,鹿茸片则能补益精血。只是小人看,这种搭配最近效果不佳,不知二位公子可有别的方子?”
只有不同以往的,才能引得人主意。
“宫伯费心了。”窹生想了想,“不如将鹿茸换做枸杞子,补气血亏空不足,强身健体却最适合。宫伯可先去食医处问询,再做决断。”
好一味“枸杞”!
真不是指“苟且”吗?变相提醒君上,两个儿子还很可怜。
密纳笑得更开了些,觉得自己一番提点没有白费。
“臣多谢公子指点。”
这就称臣了。
窹生立即忆起姬足说过的“以利而聚”,顿时心灵福至,通了窍,明白密纳这番作为,是看好了他的前途才来帮衬的。当下暗暗告诫自己,今后行事还要更加谨慎。只要自己不惑而谋,身边一切艰难险阻,也都变成了手中的利刃。有人趋利,便以利驱之,许利是自己说了算,哪点不好呢。
窹生笑:“指点不敢当,宫伯平时照顾君父起居,劳苦功高。做儿子的,不能时时刻刻侍奉膝下,还要感念宫伯替我等在君父面前尽孝。”
待密纳走后,原繁才问:“宫伯这是属意你了?”
窹生摇头,小声道:“这不是属意,只是顺水人情,卖个好而已。我现下才明白是冤枉祭足了,他这是在磨砺我的心性啊。等求见了君父,我还是备礼去认错吧。”
原繁惊讶道:“你想通了?”
“眼见人人都在奔波,我却自欺欺人,是我狭隘了。”窹生苦笑,“我怕撕破脸皮,还徒自挂着遮羞布,冤枉了他。他这般骄傲的人受了委屈,寒心生气也是应该的。我若耿耿于怀,也就是心胸狭隘之辈,不能深交。他定会退而求其次,说不准就因此帮衬了别国也未可知。”
原繁点头:“先生是个真性情的人,从来着眼大局。只要我们不忘恩负义,他必定不会太过计较。”
为了稳妥起见,密纳还是先去了食医处。得知枸杞确实能搭配人参煮茶,也确实能起到强身健体的效果,与郑武公身体有益,才令膳府备下,端进了书房。
郑武公越看越气,将手上沉重的竹简往玉案上一甩,深吸几口气,往后一仰,窝在整张的虎皮里,捞起了手边的玉如意。
眼见郑武公得了空,密纳才端上参茶,劝道:“君上润润口。”
郑武公接过参茶来,见上面飘着几颗红红的果子,挑眉道:“今儿换了方子?”
“臣见君上这几日操劳,私下讨了方子,寻食医查过,是适宜的。”
“你转眼就把寡人卖了?”
被戳穿了意图的密纳,嘿嘿一笑:“臣担着宫伯的差事,掌这宫中士和庶子的宿卫轮值,平时闲着,一心侍奉君上饮食起居,是真心顾着君上康健,旁的事都不在心上。”
“你是闲,看着世子之位空缺,就想给自己找点差事做。”
密纳大惊,立即跪下,认错道:“宫伯之责,确有使人供世子役使一项。可臣这委帽戴不戴得稳,是君上一句话定下的事。臣与其念着那辅弼之功,还不如巴结君上这个定乾坤的,何必舍本逐末啊!请君上明察!”
郑武公板着脸挥手,不置可否:“去叫那两个不成器的进来。”
“诺!”
郑武公抿一口参茶,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来:“人参枸杞,人生苟且~呵,这两个,倒还不笨。”念罢无奈的摇摇头,竟显出一丝宠溺的笑来,没等嘴角完全扬起,已经压了下去。
是以,窹生和原繁进来时,看到的,是郑武公冷冰冰、不苟言笑的脸,分外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