窹生犹如三九天被浇了冰水,瞬间冷静下来,对姬足揖礼道:“先生莫怪,我一时着急上火。”
“你……”
“祝聃!”姬足喝道。
祝聃这才不说了,气得抓了案上的肉狠狠嚼了起来,好像咬了窹生几口似的,没几下,怒气就消了。
原繁赶紧圆场道:“先生,窹生他……”
姬足打断原繁的话,淡笑道:“这才是他心里话。”
厅堂中霎时一片寂静。
姬足招呼人将饭食撤下,祝聃和安姬也顺势退了出去。
姬足看不出生气,只撑了手肘歪在小几上,懒洋洋的看着窹生,笑容不及眼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祭足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人对我好,我便对人好;人对我相恶,我便让他狠不得这辈子都没生出来过。我祭足瑕疵必报,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用不着你来说。”
原繁知道姬足生气了,急道:“先生……”
“不关你的事。”
这是闭嘴的意思。
原繁被姬足冷冰冰的眼刀子戳中,想了想,还是坐下身来,不敢再说。
窹生直挺挺站在厅中,身形单薄,一副孤苦无依的困顿形象。
姬足又笑:“郑公就三个儿子。公子段不善,原繁无志,我自然是看好你,要为祭国押宝的。你若不愿,我也没办法。就算我算计了你去争,你不吭声,立嗣定下公子段,也正好如了你的愿。让他们胜券在握,推动立嗣才会动作迅速,免得朝堂动乱,牵连无辜。让位做得悄无声息,公子段承袭顺理成章。你,凭什么怪我呢?”
窹生抿嘴,苦涩道:“是我不对。”
“可你心里觉得你是对的。”姬足用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冷笑道,“可不嘛,全朝上下,就我一个外国人,出了事找不到背罪过的,自然都往我身上带。你是如此,你父亲也是如此。活该我一个外国世子来当人质,好欺负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你为何不怪原繁?姜氏见不得原繁,原繁希望你承袭来保命,自然不会支持公子段。我算计你去争也是他希望的,你怎么不怪他,反对我指责?”
一把火,就把所有的遮羞布挑破了,连带原繁也落了火坑。
原繁急道:“阿弟,我,我……”
原繁我了好几下,还是说不出话来。他要如何辩解,他明明就是这样的心思,只是被姬足戳破了而已。
窹生红着眼:“阿哥,你不用说,我都懂。”
原繁站到窹生身边,对姬足道:“先生,你别怪窹生,换了谁,要和亲生母亲敌对,都难以启齿,难以决断。你,你就不能……”
“不能。”
原繁瞪大了眼。
姬足缓缓坐正,冷漠道:“我不欠你们的。”
姬足指着原繁:“你,没世族看重,师生六年,全了你今日维护我的情分。”
又指着窹生:“你,护着舍妹,我祭足感激不尽。为你进入司空,为你在玉坊抓了冯氏把柄,收拢来氏,我也不欠你。”
原繁顿觉不妙,这是要决裂的节奏啊。就现在窹生的情况,姬足是外力最大的依仗,失了姬足的支持,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原繁急急跨上前去,噗通跪下,求道:“先生,是我和阿弟错了。他心中苦闷,情有可原,您大人大量,就别计较了。”
“不,我瑕疵必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心思要参合你们兄弟之间的争斗,谁承袭,我都是天王亲封的世子,不会因你们而改变。”
“先生,你就不为祭国想想吗!”
“原繁,你若担心公子段承袭后挥兵北上,踏平我祭邑,大可不必。祭国不存,我保证尽我所能,灭了郑国。我做不到,还有很多诸侯做得到。哪怕你现在回宫告状,让郑公杀了我,我也能够做到,不信大可试试。”
姬足站起身来,拿起小几上的陶豆,将水倾泻在地上,骤然松手。
啪!
陶豆碎裂,再也补不回来。
“如今两不相欠,正好相忘于江湖。”姬足笑道,“二位,请吧。”
窹生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辩驳之言,他知道自己理亏,对姬足行了大礼,拉着原繁出去,收拾行李去了。
姬足坦然受之,又坐回原地,盯着地上的水渍发呆。
一会儿,风扬走了进来,令人收拾残局,挪到姬足身边。
“人都走了,暗卫护着去的宫门。还留了点东西,估摸是想回宫后派人来取。”风扬叹,“世子,你这是何必。明明就是为了窹生,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呢?”
“我本也是那样的心思,行事光明磊落,这次说破了也好。早先,他未必看不出来,一直不吭声。偏事到临头了,才来推到我身上,平白拿我出气,我凭什么要受着?”
风扬好笑道:“世子会生气,是因为上了心。”
姬足白了风扬一眼,傲娇道:“我又不是木头,我就不能生气么?”
“那今后怎么办?封人官职已经丢了,现下司空部署又闹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去上任,就等着被人戳脊梁骨。世子这是打算回祭国吗?”
“回得去吗?”姬足没好气道,“南燕屁点本事没有,连胙国那点封地都守不住,丢脸都丢到廪延去了。如今河之南鄙尽归郑国所有,祭国三面被郑国所围。我前脚回去,郑国后脚就得打上门来。君父死因未查清,郑国又正强势,我没得选啊!”
风扬叹了口气:“查了六年,还是没得结果,再这样下去,还是只委屈了自己。实在不行,就算了吧,左不过称臣,就回祭国去,也不必趟这浑水,惹了人怨念。”
姬足问:“去哪?卫巫之乱,牵扯君父死因,我是不会向卫国低头的,说不定宋陈两国,也牵扯其中。既然这些历朝承袭的诸侯都有牵扯,天王未必能摘得干净。如今晋国将乱,我就算跟着你躲到晋国去,也无济于事。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处。”
姬足格外淡定,仿佛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可风扬听得凄凉,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
姬足察觉风扬气息变化,笑道:“叔扬不必心生怜悯。乱世中,无人能幸免于难,郑公,姜氏,窹生,原繁,公子段等等……万物众生皆如此,我只不过是亿万中之一。再说了,我可是谋算过人的,怎么可能白白放他们回去呢。”
风扬愣愣抬起头来,八字胡又开始抖动,半响,才道:“他们二人就像缩头乌龟般,想躲着郑公。世子这招,逼得也太狠了,那两只一定没回过神来,还在悔过呢!”
姬足笑道:“就是要他们觉得冤枉了我啊,不然以后总对我大呼小叫,我这暴脾气,指不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风扬暗道:就你现在,只要有能力,也能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若非还是一个念及旧情的纯真至性之人,就可怕了。无情之人再配上智勇无双的头脑,一出手,必定血溅苍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