窹生看着眼前的茶盏发呆,低低问:“让也不行么?”
姬足一针见血:“已经不是让,是保命了。”
原繁劝:“是啊,你让都让了,总不能再将性命搭进去。亲疏有别,你不祸害人,可架不住你挡了别人的道啊。窹生,你让不让,阿哥都支持你,但是咱不能任人在头上扣屎盆子,污了名声。你是啥想法,表个态,祭足也在呢,能出主意的。”
窹生思索道:“既然他们安排好了,我们就破局。你们说得对,我不争,对人对事皆问心无愧,不能污了自己的名声不要。”
当天下晌,窹生穿着布衣,带着姬足和原繁祝聃两人,去了工坊。
眼下未入三月,陶坊未开火,还没到制陶的时节。比起骨坊来,玉坊更关键一些。君子饰玉,服玉、佩玉、珠玉等,属于金玉玩好,皆入玉府。玉府是天官属下,是上卿公子吕所管,所以,玉坊和公子吕关系亲厚。
姬足提议的时候,窹生着实愣了好一会儿。
原繁打了圆场:“上卿总管朝臣,是郑国最大的官儿,我们去亲近叔父,也代表变相支持段儿嘛。”
原繁说完,还对姬足眨眼,颇为得意。谁不知道子都和公子段走得近呢,公子吕就是公子段继位的最大支持者了。挑地方下手,自然得找症结所在。
姬足得到的消息多,还要想得更长远一些。公子吕一向小心谨慎,未必会公开支持公子段,毕竟,泄驾和边父两位如今都还没有表态,公子吕又怎么可能轻举妄动呢。
他推测,应该是子都和尹铮在背后作怪。只要解决了公子吕的立场问题,大家势均力敌,也就暂时解了眼下的困局。说是暂时,是因为窹生还没起心思要夺嫡。他此时开口,就是乱了人家兄弟情分,只好闭口不言,在心中暗自谋划。
刚站在工坊门口,便有人来赶。
“干什么的,去去,这里也是尔等庶民能来的吗!”
祝聃正要发作,姬足笑道:“开春行商,有意寻些玉玩走售,不知可否进去一观?”
黑瘦男子瞄了一行人几眼,上下打量,君子之玉,无故不离身。姬足四人身上并未带着组佩,气质却非寻常人可比,细想之下,许是哪家想挣表现的小公子偷偷出来游玩的。
男子嘿嘿一笑:“玉坊非常之地,管的,那可都是玉府的收藏把玩,里面多的是金贵物什,闲杂人等,不能旁观。几位若是有兴趣,不如去大市逛逛,没得能讨上一二心仪之物,也不枉此行了。”
朝市在早晨开始交易,以商贾为主。大市在日过正午的时候,以百姓为主。夕市在夕时开始,是男女小贩摆摊。要得玉器,当然是商贾才有,平民百姓是没这成本造玉的。
祝聃气道:“谁逛大市!”
“哎说错了说错了,是朝市。”
“我们要进工坊看看。怎么,穿着布衣,瞧不入眼是吧?”
这黑瘦男子,显然是试探,如果是本地贵族,自然不会逛司市。当然,不是贵族,朝市也不定逛得起,玩乐而已,也就不上心了。
男子阴阳怪气道:“诸位就是那天上的日月啊,吃着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穿着褐麻,也不是食豆糠夫嘛。没得家里海味囤积,朋贝都顶上藻井了。工坊百工,那都是庶民隶奴,我等哪敢轻视贵人呢?”
谁都知道,商贾和奴隶地位差不多,还比不的庶民呢。这男子句句带着眼色看人,句句提钱,分明就是索要回扣。天知道,进个玉坊还要给门票呐?
姬足对风扬示意,风扬立即从袋子里摸了串铜贝递了过去:“请义士通融通融,我们也就看一眼,不碍事的。说不准,还能做成买卖呢。”
男子掂了掂分量,双眼一眯,立即笑开了:“既然几位诚心实意,敝人再推拒,倒显得小气……只是丑话说在前头,入了玉坊,只看不摸,是规矩。惹了事,敝人就只能秉公办理了。到时候引来司寇的官史们,鞭刑是少不了的。莫说敝人不维护尔等,罚钱事小,丢命事大啊!”
“我等自当遵循的。”
“请吧。”
祝聃还想发作,被姬足一个眼神瞪住,不敢再言。
窹生和原繁第一次和外人接触,还没接触过如此市侩的人,很难理解,为什么进工坊要行贿,这不是明令禁止的么?两人一时间眉头皱紧,说不出心中滋味来。
工坊昏暗的灯光下,一堆堆三色细沙分堆在前,没雕琢的玉璞放置在角落,里间桌案摆放整齐。
男子又再提醒道:“别看石头灰扑扑的,解开之后,指不定哪块就是明年天王面前的陈设,别看别摸,弄坏了是要陪命的。”
既然知道陪不起,又何必领人进来?自古司空在卿事寮地位最低,没想到,要挪油水倒是轻易。工坊一年下来,这般收拢的钱财有多少,是个未知数。
越往里走,活越精细。
男子看在五个铜贝的面子上,还充当了讲解,一路比划。
“这是解玉,条锯上的丝是割不动玉的,上面那个壶底有洞,壶里装的是黑石沙和水,一滴一滴的漏下来,两人来回拉动,便能摩擦切割,把皮子切掉。”
窹生收敛心神,问:“捣沙研浆,便是指的制砂吧?”
“不错。沙分黑、红、黄三种,捣制研好,便能粗细自然分层。这可是关键的步骤,没这贱物,就没美玉赏玩。没咱们这些工匠,公卿贵胄也过得不自在啊,哪有器物来尝三酒四饮呢。”
三种酒和四种饮料,也就公族才能肆无忌惮的享用了,赐予臣下贵族的,都有一定规制。
男子贼溜溜的眼就在几人身上打转,凭这大胆言辞,想套出几人的身份来。可是没人搭话,他只好又领着人往前走。
“这是旋车,圆形的盘叫做扎碢,两只脚轮流踏着登板,麻绳牵动木轴旋转。舀兑水的红沙浇在玉料上,贴着扎碢一转,玉料就切成想要的形状了。磨碢磨细之后,玉的表面就会细腻,发出温润的光泽。”
男子继续往里走:“这边是做容器的,才用掏堂,筒旋进去,圆柱的玉梃得由最富经验的工匠才能取出来,力道不对,整件玉器就碎了。就算取出来,还要锥头慢慢琢磨,内膛才能成形。这可是大工程,做出来的,那都是王侯案前的器物,寻常人是一辈子都别看到了。你们怕是没见过吧,就这里还能涨涨眼。”
窹生笑:“自是没见过的……”还真没见过制造的过程。
原繁也笑:“是涨眼了。”
男子顿时失了兴趣,觉得浪费了时间,匆匆道:“用石榴皮汁才能勾出不被冲洗掉的图案,上花,打钻,能做出雕琢花纹。反正就是弯弓和轧杆,轧杆底端镶有金钢钻,来回拉动弯弓就行了。镂空的,雕花的,这儿都能做得出来。木碢磨光,用黄沙浸水宝料,牛皮碢抛光上亮就行了。就这些,看也看了,走吧。”
祝聃嘀咕道:“这就走了?敛财还真容易。”
男子骤然怒目相向:“说什么呢!我讲解了这般多,不做买卖就出去,别装腔作势!谁逼着你们要进来的不成!去去去!”
姬足赔笑道:“义士,那边角料可有用处,平白丢了,好生浪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