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繁今天被人羞辱,忍了气,依旧被人欺负,事后还不能报仇,话中委屈之意尽显。
窹生联想到母亲的强势,对原繁更心怀愧疚。他以前不明白,原繁为什么不穿正色,以为是下人故意贬低刁难。没想到,原繁自己心里都清楚,是怕受到迫害,故意装出来的。
一大家子人,闹到这地步,除了体内还流着一样的血,当真剩不下什么了。连祝聃和姬足这样的异性兄弟,也有说有笑,自家兄弟却像仇人一般。原繁是个没野心的,为什么母亲就不能让自己和父亲叔父一样相处,兄友弟恭不好么?
窹生道:“阿哥以后还是穿正色吧,忍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一样的结果,何苦委屈了自己。”
原繁不敢接这话,有挑拨之嫌,只借着喝酒的姿势掩住心绪,觉得自己酒后失言,话有些多了。
窹生自嘲:“君父有意立嗣,未来还会指派官职。你再着间色,对名声不好。如今我又被贬去司空隶属,能尽力的地方太少。咱们兄弟没人疼爱,就多顾着自己一些,没错。”
月光下,窹生的眼中隐隐有亮光。
原繁和姬足默默举杯相敬,有妈当没妈过活,窹生才是最凄惨的那个。
窹生笑:“你们不用担心我,闹到这地步,确是我咎由自取。世子为我周全,阿哥为我隐忍,我都无以为报了。今后越发不可收拾,少不得还靠二位帮持。窹生惭愧,先干未敬。”
原繁哑着嗓子劝:“阿弟,莫伤悲了,事情还没坏到那地步呢。”
窹生被贬黜,在众人眼中已是走投无路,与世子之位无缘了。
姬足经此考量,却不这样认为。这兄弟二人是齐了心的,有这层关系,哪怕朝臣全部支持公子段,郑武公也不会贸然让公子段承袭。公族血脉还在百官之上,若真让朝臣左右了立嗣,未来的国君耳根子软点,又没兄弟帮衬,就是被朝臣合伙愚弄的下场。
原繁说得没错,事情没坏到绝路,立嗣的事情只要没定,就还有变数。再说,历史上确实是窹生成了郑庄公,公子段连汤都没喝到。眼下,伺机扭转败局而已。
姬足忙打圆场:“何必悲观呢,君上还没拿主意呢,你先灭了自己威风。”
“君父都贬黜我了……”窹生苦涩道,“祭足,你是不知。君父仁慈,就算我们犯了错事,只要不过分,也就责备两句而已。实在气得凶了,就罚抄史书,以史鉴今,总能让人明白一番道理。如今这般气得想打人,骂也不骂一句,还从未有过。可见……我是让君父寒心了。”
原繁好奇:“你做了什么,惹君父那般生气?”
窹生闷头喝酒。
姬足接话道:“他为舍妹求药,应了君夫人让位的事,闹到明堂去了。”
原繁的口中能塞下个鸡蛋,怔忪好一会儿,才举了杯,刚拿到嘴边又顿住:“不能承袭就不能吧,你就作我这般过活,也管够丰衣足食。君父总就我们三个儿子,不至于让你太委屈,一口饭食总还是要赐下的。”
本应承袭的世子,被逼得只能混吃等死的贵族,这憋屈,自不用说了。
窹生仰头连灌得几杯,只觉得眼前的月光也朦胧了起来。他急需一个宣泄口,同是世子,却惨在郑国当人质的姬足,无疑是最好的对象。
窹生仰着头看天,问:“祭足,我从未问过你,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当人质,你是世子啊,天王亲册的世子,来我郑国做臣下,不觉得憋屈么?”
姬足坦言:“祭国和虢国走得近,当年谄媚幽王,以致宜臼连同申侯引戎入侵,郑桓公死在犬戎刀下。算起来,我是你的仇人。再有,祭国君后是郐国公主,郑国灭郐,郐候尸身下落不明……呵,你也是我的仇人。仇怨总有终结,早晚而已。”
窹生摇头:“这是上一辈的旧怨,朝堂纷争,趋利避险,向来如此。你不必介怀。”
原繁也道:“六年前,天王要收虎牢,君父一气之下,派兵欲踏平祭邑。世子一夫当道,硬是将大军拦了下来,免了祭国一场兵祸,大智大勇,令人钦佩。说起来,没上一辈的恩怨,也没今夜你我举杯对月,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缘分呐。”
“不然。”姬足笑,“祭国有细作挑唆作怪,怂恿家父暗中使京城超出规制,才有天王忌惮郑国,收虎牢以示惩罚。来我一个,消融一场兵祸,是我赚了。这事立场不同,看法也就不同。祭国寻仇没错,郑公派兵讨伐也没错,恩恩怨怨,孰是孰非,早就扯不清楚了。”
原繁和窹生被这纠葛吸引,都盯着姬足,等听下文。
姬足叹:“若天不随人愿也就罢了,偏偏是人祸。六年前我撞破宫中细作相会,大病一场。醒来后便一直追寻结果,始终不得线索,便以身做饵,想借郑国的实力查清真相。后经君上提醒,才知道,原来连家父的去世都另有文章。我这些年,对各地世家出手,君上也是知道的,这其中首尾不能道与外人,尽归在我一人身上了。”
原繁故意问:“听说近年来,每季都有参你的册子,说你滥用职权,竟是这缘故?”
“这又不是秘密,稍一想,便明白。那处理世家的人手,可不是我祭国的,我这一个小小封人,还调不动郑国大军。君上那么英明神武的人,我若动了国本,有害郑国,绝活不到现在。”
窹生淡笑道:“这几年,好难得听你长篇大论,想来,总被人冤枉,你也憋屈得很。”
姬足坦言:“憋屈也得受着啊,到现在杀父之仇该找谁算账,我还没查清呢,那有什么办法。我要是有一日受不住了,不查了,我就回去了。”
窹生问:“你这般帮我,是想着能帮祭国免祸吧。但是未来的国君不是我,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枉费了你一番好意。”
“我欠了你的人情嘛。”
姬足举杯笑笑,窹生立即明白,他能得姬足相护,是姬足在还他保护妹妹的人情。
窹生下意识问:“若我当日没站出来护着安姬呢?”
姬足反问:“若你今后要做一个贩夫走卒呢?”
窹生不再说话,看着那深蓝色的天空,突然唱道:“悠悠昊天,曰父母且。无罪无辜,乱如此幠。昊天已威,予慎无罪。昊天大幠,予慎无辜。”
这是诗经中的《巧言》,是天朝大夫讽刺周幽王的诗。翻译过来,意思便是:苍天如同人之父母。我遭遇大祸,就好像父母的生养之恩一般,注定无法免除。苍天发威,但我确实没罪过。苍天不察疏忽,我确实无辜。
这诗很长,窹生却只唱开篇一句。
两遍之后,当再唱到“悠悠昊天,曰父母且”,窹生声音一抖,再唱不出词来。颤着手独自斟了杯酒,合着眼泪咽下肚中,对姬足道:“祭足,你放心吧,有我和阿哥在,就凭今日月下共酌的情谊,只要祭国不交恶,郑国便不会再出兵。郑国朝堂暗流汹涌……你别再参合了,回国去吧。”
姬足万没想到,窹生竟给了他这么大的承诺,怔忪一瞬,笑问:“我足智多谋,英勇无双,世间罕见。你觉得君上会放虎归山吗?”
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着夸自己的。
窹生笑了:“我啊,都破罐子破摔了,也不愁这一条罪名。这一点,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原繁附和:“还有我!我也不会让君父发兵的。”
姬足差点被这两兄弟勾得热泪盈眶,按下心中波澜,淡淡道:“就你俩,还不够那些老狐狸一回合的。得了吧,我这辈子最怕欠人情,可别唬我。”
“我唬你作甚?”原繁问。
“应了你的事,绝不更改。”窹生道。
姬足为三人杯中添满了酒,举杯笑道:“安姬都认了兄长,前几日还闹着,我不帮便要给我脸色看,我想不趟这浑水也不行啊。身子都进去了,还差个头么。凑热闹的事,可别落了我一个。好歹,你二人安顿好了我再走,也免得来日郑国真挥兵北上,没个能为我挡刀的。”
“你以后继承国君,一定记得护着我和窹生。”原繁笑。
“万一是你们其中之一呢,也别忘了今日承诺。”姬足应。
窹生答:“若段儿不德,我便拥立阿哥,也不能让郑国乱了。”
原繁推脱道:“最好你们两个都承袭,我这个年纪最大的,可要占便宜啦。”
三人饮尽杯中酒,相视而笑。
面前纵有暴风骤雨,有人风雨与共,也不觉得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