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武公在给窹生提醒,不管受了什么委屈,都有他这个做父亲的做主,只要老实交代,困境就会过去。哪怕是武姜,也不能奈何。
窹生明白言下之意,可让位的心念一起,就压不住了。他不想成为原繁那种没母亲的孩子,他想要的太多,想来想去,封地可以抢,人心却不可捉摸,血脉亲情一旦断绝,不能轻易弥补,他割舍不下。或许是郑武公还在,或许是没有别国一般的内宫争斗,他压根儿意识不到储君之位,对一个公爵之子,意味着什么。
“儿子自觉德不配位,不配承袭,请君父恩准。”
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姬足出了口粗气,嘴唇轻抿。
郑武公瞳孔一缩,直起身来,缓缓围着窹生绕了一圈,歪着头看窹生,语意不明道:“天朝,有九伐之法规正诸侯。有依仗险固地形而不服从王令的,可派王师进入国境。时至郑国东迁不足二十载,境内势力盘根错节,虢郐余毒未清。天王要收虎牢,为父不得已,俯首做小,将虎牢让出去了。”
“为了郑国有险可守,为了有封地,能养活你,养活你母亲,让你们不被人看轻,不被人欺凌,为父给晋候出主意擒了携王,才换来封地安稳,保住了这郑国上下世族大夫的口粮。这前后不过六年的事,你都忘了?”
“儿子不敢……”
郑武公痛心道:“九伐之法,有无辜杀害亲族的,就抓起来治罪;有放逐或弑杀他的国君的,就杀死他;有外内悖乱人伦,行为如同禽兽的,就诛灭他……你在怕什么?”
窹生目光闪躲,不知该如何回答。
突然,
郑武公一声暴喝道:“你还是没断奶的娃娃吗!”
只有嗷嗷待哺的婴儿,才会渴求一口奶水,哭着求着要母亲可怜。这就是自己看重的儿子,刚刚还下定决心要立的继承人!
郑武公尤不解恨,抬起手想呼窹生几个耳光,终究放下。又才抬脚,踹在窹生肩头,将他踢翻在地。
“你再说一次,你想做什么!”
窹生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跪好,求道:“君父息怒。”
“还不知错?”
窹生扑地一拜,闭上了眼,等着郑武公发落,意思不言自明。
郑武公嗤笑一声,仰天连出了几口粗气,眼角的余光却见姬足施施然走了过来,无声坐到了窹生的身边。姬足还穿着礼服,是坐就不算跪。
“也罢。”
郑武公就这样昂这下巴,垂着眼睑,看着地上的两人,自嘲道:“也罢,国学是治国安邦用的,不是聊以塞责用的。素乏捷才,学不出来就不用学了。明儿就去冬官儿考工领了差事,上任去吧。”
司空,在郑国六卿中,地位最末属。相当于工部,管的都是督造差事,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又因管着百工,和奴隶走得最近,是贵族们最不齿的。
窹生这一任职,实际是被贬黜了。他瞪大了眼,没想到让位,是这样的结果,一时回不过神来。
姬足却主动请命道:“臣,愿同公子一同任职,请君上恩准。”
郑武公这才收敛了怒气,盯了姬足一眼,不耐烦的挥手让两人退出殿外。
因为姬足的请命,让暴走边缘的郑武公又冷静下来。姬足的性格他清楚,这小子猴精猴精的,断不会做自己不利的事。这时候还跟着窹生,想必是看到了窹生的潜力,或许还有什么自己没想到的原因。这么一自我安慰,郑武公又觉得心中好过了些。
窹生和姬足肩并肩走出殿外,风扬立即拢了皮裘来。尽管如此,姬足也还是打了好几个喷嚏,着了寒。
窹生只觉得心中一松,仿佛周身枷锁尽去,展颜笑道:“世子,多谢了。要不是你最后求情,君父不会轻饶了我。”
姬足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没见过要死了,还这么坦然的。”
窹生低声道:“这样……我就不欠她了。”
姬足也不争辩。
“世子,这一路回去还要废些时间,等到了府上,寒气早入了体。不如和我一同前往寝宫,顺便去去寒气。药已经送去府上了,治病非一日之功,你不用着急坏了自己的身体,不然公主就没人护着了。”
姬足气道:“要你自作主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窹生亲昵的揽住姬足的肩膀,只是他比姬足年纪小,身高也不足姬足高,看起来有些怪异。窹生引着姬足往寝宫走,没放人的意思,还看了风扬一眼,示意风扬跟上。
窹生一边走一边安慰道:“哎呀,别气了。我知道,就算我不让,以你的聪明才智,解了君父的气,让君父开口,使君夫人拿出来,就用不着我出面了。没准儿你还拉着君父,来小寝看一场我被虐待的闹剧,这样立嗣的事情也一并定下了。”
姬足有些哭笑不得,他怎么就忘了,窹生是春秋小霸,早几年就聪慧过人,他的打算窹生又怎么能看不出来呢。姬足斜了窹生一眼,没作声。
“其实我都知道,但是君父例来恩威并施,你若开口,少不了会对你提要求。你何必为了我委屈自己呢?”
姬足这就有点惊讶了,自己的打算窹生都看得清楚,郑武公也摆明了支持他的情况下,还坚持要让世子。这孩子,是不是脑子秀逗了吧?但乍听得着话,早已被淫浸官场而波澜不惊的心,竟起了涟漪。
姬足顿住脚步,看向窹生的眼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窹生推了姬足的背继续往前走,似要将心中苦水都倒尽一般,哪怕姬足从始至终没开口,他依旧絮絮叨叨。
“就这么让了也好,免得撕破脸皮,连面对面坐着都怒目相向,成了仇人。她要就要吧,我去管百工也挺好的,眼不见心不烦。我收拾了东西就搬出去,在府邸没收拾出来之前,少不得要叨扰世子了。”
卧槽!姬足骂娘的心都有了,打掉窹生的手,骂道:“好哇,还算计起我来。诳着我去寝宫驱寒,明明就是让我去撑腰,帮着你离家出走赌气的!你要不要这么无耻?”
姬足一张嘴,入了两口寒气,又接连打起喷嚏来。
窹生连忙拉着他往寝殿走:“行啦,不就算计你一回。反正你都自愿站到我这边了,我的事,你还跑得了么?再说了,跟着起哄那五家人,君父还没处置,这事还要惹出麻烦。宫里我是住够了,正好跟着你出去逍遥两天。”
“你休想拿我做挡箭牌,我告诉你,我这人很记仇的!”
“记吧记吧,别忘了我才好。君夫人再不喜我,我好歹也是君父的嫡子。有我在,你也剩了那五家找你麻烦不是?咱们这叫相互利用,难兄难弟的,就别计较了。”
姬足气得脸色涨红,嘟着嘴,竟半响没憋出个字来。
风扬没忍住,噗嗤笑了。世子也有被人算计的时候。可是见这模样,非但没生气,还痛并快乐着又是怎么回事?想想,世子从小身边没个玩伴,祝聃又是个缺心眼的,遇上窹生,算是两只小狐狸凑了窝。世子在怪罪中,难免也生出棋逢对手、心心相惜的意味吧?
姬足似乎有所感觉,顿时一个眼刀子丢了过来,风扬八字胡还抖动不止,惹得姬足动了脚。风扬闪得快,没被踢到。窹生又忙着推人,三两步已经将人带入了寝殿,招呼人生火烧水去寒。
等姬足沐浴完更衣,窹生已经将衣物都收拾好了,说走就走,让内竖拎着东西就出了宫。
郑武公将剑收了起来,刚拿了玉如意摩挲着,还没坐稳,就听密纳来报。
“公子原繁没回宫,听说在祭国世子那住下了。公子窹生……也搬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