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料理国事,自然不用事事过问。最轻松且最稳妥的方式,便是识人用人。
郑武公这招拿捏得纯熟。
如,明知姬足假意投奔,利用姬足为父报仇的心思,惩治世族,肃清境内势力;比如,明知尹铮有异心,折了尹铮的腿,让尹铮全心代替高氏,教导子都;又譬如,明知梁氏是细作,收押不罚,直到晋文侯杀了周携王之后,复用梁氏驯鹰传递消息,为自己所用;又例如,如今拿捏公子吕三人,稳固中军,实施自己的立嗣大计。
姬足悄无声息帮郑武公解决了中军的安危,郑武公心情稍好,唤了密纳来,询问这几日宫内宫外的事。
密纳小声回禀:“那日朝见后,次卿和司马一前一后去了祭足府上,上卿和其余大夫皆各自回了府。”
郑武公会心一笑:“泄驾和边父二人,一贯稳重。”
“是,君上看人,一准儿没错。”
“你也好奇得很,趁着寡人心情好,就不想开口问?”
密纳赔笑:“小人斗大字不识,就惯于折腾庖厨,出把子力气。君上说要吃什么,要用什么,小人能拿出主意来。这朝堂上的事,君上说了,小人也听不懂。”
“难得遇到个只听不说的。”郑武公笑道,“寡人想立嗣。”
密纳噗通跪下,求道:“君上,您饶了小的吧,小人真不懂。”
郑武公扯了密纳背上的衣裳,示意他起身,笑骂:“寡人看,就你最懂。朝堂上的事你是管不了,这宫中可不见得。哼,你这心头,清楚着嘞。这些年,你帮寡人看着后宫,也算立了汉马功劳,这其中绵里藏针、看人眼色的功夫,没人比你更擅长了。”
“君上这是在骂小人,还是在夸小人,小人糊涂了。”
“行吧,你就继续装,装得了‘一辈子’才好。”
密纳偷瞄了一眼,小心试探道:“小的这就去敲打敲打猴崽子们?”
“顺便将窹生和段儿叫来。”
猜对了!
密纳明白,郑武公这是在给他下封口令,不许他将宫里的事情外传,更不许插手立嗣的事,要宫中的人都不准开口。
密纳叩拜,退出门外,悄悄擦了鬓角的汗珠。
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郑武公,幸好六卿觐时,他没张口乱说,也已对进了燕寝的人约束过,提早做了准备。否则这时候,还指不定能不能好手好脚立着。
郑武公想立嗣的心思,他是摸着了几分,却没想到郑武公会将这话明白了对他说。他知道,武姜是个偏心的,只看重公子段。但郑武公心思如海,到底看重谁,还真看不明白。郑武公叮嘱得没错,他得再去敲打敲打,别让下人钻了空子,也别轻漫任何一位公子。
万一得罪了未来国君,后半辈子就堪忧了。
密纳聪明,明白郑武公的潜在之意,却还没摸清本质。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侍奉的这位国君,断不是只着眼当下这般简单。多一个人知道,都不算秘密,郑武公压根儿没指望他能守得住消息。
脸上有伤的窹生,和衣冠楚楚的公子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行礼之后,两人一左一右端坐,等着郑武公发话。
郑武公不动声色道:“段儿,你多久没来看过为父了?”
公子段有些怕郑武公的严厉,扭捏道:“君父,年初要定下今年一年的计划,您忙着政事,儿子也忙着课业呢,就没敢来叨扰,让君父挂念,是儿子不孝。”
郑武公招手让公子段到跟前来:“来让寡人看看,可长高了。”说罢,捞了公子段的衣袖,“听说你阿哥挨了打,你也挨了?”
公子段手臂白嫩嫩的,没有被责打的痕迹。
窹生垂下眼皮,默不作声。
公子段嗫嚅道:“阿媪才不舍得打我呢。”
“你乖,所以你阿媪自然不会罚你。”郑武公语意不明。
窹生立即走到厅堂中跪下认错。
“君上,都是臣的错。”
公子段急道:“君父,不是阿哥的错,都是那祭足。”
郑武公没让窹生起身,而是问公子段:“祭足怎么了?”
“祭足是个奸臣,他妹妹也不是个好的,连累阿哥挨打。”
郑武公不咸不淡笑:“祭足是寡人的臣子,怎么就是个奸臣了?”
“他以权谋私,借用公器,表面上为了君父,实际背地里做着自己的事,说不定就是在为祭国谋利。听说,他还处置了荥阳索氏。荥阳可是经虎牢去雒阳最近的路。我郑国的事,哪是他一个外臣能置喙的。”
窹生越听越是心惊,祭足所作所为,怎么逃得过父亲的掌控,父亲从不处置,可见是默许的。说祭足是奸臣,就是说父亲昏聩。在郑武公面前,也不能直接呵斥公子段住口,只好频频往公子段使眼色。
郑武公并未制止,还一本正经问:“段儿以为,该如何处置?”
公子段好不容易得了表现的机会,乐道:“当然是杀了呀,这样的人留来做什么,不能强国,还浪费粮食。”
“何事与他起了争执?”
“他羞辱儿臣妖言惑众!”公子段气道,“他这不是羞辱儿臣,是羞辱郑国!”
郑武公意味深长笑道:“原来,羞辱你,就是羞辱了郑国。”
“君上,段儿年纪小,不懂事,请君上宽恕!”窹生急道。
且不说是不是国君的儿子,就算是,这道理也对,但不能说出口。
当着国君的面说自己代表郑国,就是僭越之言,更有挑拨两国邦交,不顾大局的嫌疑。更何况,一个连世子都不是的儿子,用整个国家往自己脸上贴金,何德何能?
“无妨无妨,都起来。”
郑武公不容置疑的笑了,窹生越发觉得今日有事发生,缩着脖子,战战兢兢。
公子段却不以为然:“阿哥,我哪不懂事了,你看,君父都没怪我。你倒好,老觉得是我错了。你再这般像老夫子一般说教,以后我都不找你玩儿了。”
窹生悄悄瞄了父亲一眼,只觉得父亲今天格外怪异,低下头去,不敢再出声。
郑武公又道:“段儿,你一再说,羞辱你就是羞辱郑国,是你母亲教的吧?”
公子段点点头:“阿媪说了,我不能给君父丢脸,特别是在外人面前,绝不能示弱,否则就会被人抓了把柄,说不定还要挟君父妥协,会惹祸的。”
“你可知道这话是何意义?”
公子段挺直了小身板道:“我是君父的儿子,所以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郑国。”
“真能代表郑国的,只有郑国的国君。”郑武公见公子段气息一滞,还是将话问出了口,“段儿,你想当世子吗?”
“想。”公子段毫不犹豫。
窹生藏在衣袖中的拳头一紧,自古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他和公子段都是嫡子,按理说,他才能承袭爵位。没想到,母亲居然一直暗示弟弟……这是要将他逼死吗?
想到这里,母子情分不知不觉间更淡了些。窹生想起姬足说的惊世之言,心中冒起一个无比荒唐的念头,这浅薄的血脉情分,当真好像是一坨“米共”。他若选择退让,就得一直忍下去。
郑武公恰在这时,笑道:“这世子之位,本是你阿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