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足着急去看望妹妹的伤势,出了门来,却意外碰到窹生。
黑洞洞的走廊上,窹生只身一人,连身边随从也遣退了,姬足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走,我带你去寝宫。”
窹生鼻音浓浓,显然是伤心过。也是,被自己母亲像看仇人一样看着,一个十一岁大的孩子,不能不伤心。
姬足意味深长道:“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不会在这里守着,而是去看望君夫人。”
“可是……”窹生委屈道,“母亲已经厌恶我了,又在气头上,我去了,她只会暴跳如雷,我何必去惹她生气。”
“你的孝道呢?”
窹生皱了皱眉头。心道,是啊,血脉亲情无法改变,所以不管母亲如何嫌弃,他都理应尽孝道,万般委屈,只能自己忍着。
姬足再问:“你多久没唤‘阿媪’了?”
窹生一滞,同样两个字,亲疏却当下立判。他也不知是何时,开始和母亲之间保持一种淡淡的疏离。委屈他从不挂在嘴边,行动上却露了端倪。
姬足又道:“如果是我,该我的东西,我寸步不让。”
窹生心惊:“你想撺掇我去争世子之位!”
“我撺掇过你么?”
窹生又沉默了。姬足躲他都来不及,和他,只说衣食住行的闲言碎语,倒是和原繁能聊得投机。
姬足嫌弃道:“忙你的去吧,君上已经许了,我这就带舍妹出宫。”
“不,你不能。”窹生强调,“公主被接出来时,已经气息微弱,眼下不易再受寒挪腾。”
姬足顿住脚步,猛的回首。
“气息微弱?”
窹生苦笑:“你也知道,就我这小身板,挡不住多少,她可能还是难免被波及……都是因为我。”
姬足一把提起窹生的衣襟,气道:“说!”
“公主受了寒。”
姬足卡住窹生的脖子:“你在这里,是阻拦我去见安姬的?”
言下之意,安姬受了什么委屈,迟早会知道,窹生犯不着隐瞒。
窹生艰难道:“公,公主,只穿了一件复襦。”
姬足双手揪着窹生衣襟,往身前一提。
窹生努力踮着脚保持平衡,只听到姬足剧烈的喘息,只看到眼前模糊的亮光,心生恐惧。姬足这不是要杀人吧,母亲身边的人已经被他用计杀了,难道还要杀了母亲,才能解恨么?
一瞬,又觉得衣裳一松,脚掌落了地。
姬足掩了情绪,替窹生慢悠悠的理着衣襟,道:“你记清楚了,既然不争,就算让你吃屎,也要吞下。”
窹生听着这骇人听闻且下作的言语,一时惊得呆了。直到姬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也没回过神来,还立在原地。少时,记起姬足的话,觉得姬足的提醒一定事出有因,还是下定决心,去找母亲。
窹生以为,姬足这话,只在提醒他去见母亲。并不知道姬足简单一句,便已经对他下了套子。
武姜散着头发,泪眼朦胧,撑在地上毫无端庄可言。她在伤心,为身边一干受刑的侍从伤心,为窹生不念兄弟情分伤心,更为自己伤心。多年来小心翼翼,郑武公到底还是将她幽禁了。夫妻情分,浅薄于此。
“母亲。”窹生怯怯上前相扶,“地上凉。”
“滚!”
窹生被推在地上,又爬了起来,赔笑道:“母亲气儿子不懂事,也莫气坏了身子。”
“小君没你这样的儿子!”
“母亲要罚要打,先起来再说。”
啪!
一个巴掌,正好牵扯到脸上的伤口。
痂又裂开了,渗出两滴血珠挂在脸上,热热的。
窹生痛得吸气,嘴角浅显的幅度,终于垮了下去。他心中酸楚,眼眶却干涩得很,好似今天掉过两滴眼泪,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窹生麻木道:“母亲打罢,只要母亲消气,怎么打都行。”说罢,还是上前来扶。
武姜甩手,自己撑了起来,晃晃悠悠坐到榻上,质问:“还想牵扯段儿,我果然没看错,你就是个容不得人的,我怎么生了你这种祸害!”
窹生苦笑:“母亲认定了,儿子再解释,还有什么用?”
“孽障!还敢狡辩!”武姜气道,“你君父就问个浅显的问题,你不答也罢,为什么要转头来看?你就是见不得段儿好是吧!你想你君父牵怒段儿吧!你做梦!”
窹生闭眼,立在原地不动。
父亲问:段儿也挨打了吗?
他能如何回答?
说没有,就显得自己故意挑唆生事,心怀怨恨;
说有,父亲找来弟弟,一看便知,根本容不得撒谎。
两难之下,他做不出决定,只好向母亲求助。无奈母亲的心早就偏了,无论他做什么,母亲都觉得他要害弟弟。
“有我在一天,你休想害段儿!”
突然,一阵剧痛从额头上传来,随即是物品落地的声响。
窹生只觉得额头的温热蜿蜒而下,瞬间又冷了,再也没心思待下去。他可以忍,却忍不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听了姬足的话,看也看了,再逗留下去,无非是换来一场羞辱和毒打而已。
偏殿外,
郑武公本想推门,却听得窹生在,就站在外面,听见了全过程。
郑武公无力道:“那些贱民招供了没?”
“招了。”密纳的声音低不可闻,“是君夫人责怪公子窹生没为公子段求情,迁怒祭足。公主站出去争辩,就被牵连了。公子窹生好心相护,才一起挨了打。”
密纳瞄了一眼郑武公,昧着良心道:“君夫人心痛公子窹生,觉得是公主惹祸,于是关了柴房。”
这也算是心痛儿子?打的时候怎么就不手软!
郑武公双目一瞪。
密纳硬着头皮道:“下人一向趋炎附势惯了,关的时候,就没给公主穿皮裘。”
所以大冷天的,还不给衣服穿?
难怪窹生会闹出宫去,等到明早,怕是只能见到一具尸体了。姬足护这妹妹护得紧,真等到明日,绝对会把郑国的天都捅出窟窿来。毫无疑问,姬足有那惹祸的本事。
郑武公没表态,只问:“为何还不给饭食?”
“听说,听说……”
“是段儿吩咐的?”郑武公了悟,下令道,“既然都招了,就都处置了吧。”
“诺。”
郑武公指着偏殿道:“让人去看看,别落了疤。”
密纳应是,郑武公才举步离去。
一个不识大体的老婆,一个不省心的儿子,已经让他操碎了心。现在,拜把子的兄弟晋文侯病重,诸侯怕会借机对郑国下手。最重要的是保住郑国上下,稳住朝堂,他根本无暇去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至于武姜,他已经没心思再哄了。
这番举动,早就在姬足的算计之中。他不仅要武姜失了宠爱,还要在武姜心上捅刀子。敢欺负他妹妹,等着吧,这只是开胃小菜。
就算郑武公不迁怒武姜,也没关系。窹生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在国家利益面前,相信,还有个更扎武姜心的消息。
姬足接到安姬,便立即出了宫。他也知道安姬如今的情况不便挪腾,但是,郑国宫中还有一场混乱。留在宫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当了靶子。到时候,会连累祝聃也无法脱身,他不能这般自私。
暗卫们已经准备好一场恶仗,得祝聃报信,立即烧水准备。安姬有女巫取暖施针,算是稳住了体温。只是这次寒气入体,今后还要小心将养很久,才不会留下隐疾。
折腾到几近天明,安姬才幽幽转醒,一开口便是:“阿哥,我错了。”
“醒了就好,以后不会进宫了,你放心住着。”
祝聃一直陪在一旁,凑了脑袋,睁着布满血丝的大眼,问:“公主,还冷不?对了,热了肉粥,你先喝点暖身。”
安姬甜甜一笑,再没说什么,懂事得让人心疼。
姬足问:“公子段也在场,是不是?”
“阿哥,公子段对你印象不好,你要小心。”
姬足点头,更加心酸,如果不是公子段在一旁挑唆,武姜不会怒火上头,对安姬下狠手,连两国邦交都不顾。
这梁子,结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