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小寝充斥着求饶、冤枉的告罪声。
窹生心头一紧,犹豫一瞬,也告辞,紧跟在武姜身后,出了寝宫。
喧哗只一瞬,又沉寂了下去。
秋冬才杀人行刑的时节,但国君一怒,血流三千。真要杀人,特别是杀人灭口,不会等到那个时候。今夜新郑染血,小寝中的人不过半个时辰,便被处决个干净,却还不是尽头……
仅仅处置了武姜身边的人,不足以平息姬足的愤怒。
今夜诸多公族丑事,武姜的愚昧无知,郑武公的放纵偏袒,窹生挨了打,安姬命在旦夕,姬足废了手……都不能传出去。
姬足不提,郑武公也不会轻易放过,手段温和一些而已。姬足撒气,郑武公也没意见。但郑武公绝不容许有人拿他做刀子,姬足算半个灭口对象,没给出满意的答案,依旧在劫难逃。
小寝中,只剩下郑武公和姬足。
接下来,才是真正斗智斗勇的时间。
姬足终于开口:“臣心系舍妹安危,请君上传令医师回话,臣才好尽心竭力为君上效力,不为琐事烦忧。”
刚刚死去十几条性命,就为了掩饰武姜的罪过。姬足一言,又将事情挑了回来。
事情回到了原点,郑武公不乐意了。知道姬足不得个准信,不会罢休。郑武公传令医师进来回话,却没给医师开口的机会。
郑武公问:“还活着?”
“是。”
郑武公语气更冷了几分:“今后无碍?”
“无碍。”
“下去吧。”
如此,现在死不了,以后也不会死,安姬的事情就此抹过。
郑武公心中不爽,耐心也到了尽头,冷冰冰问:“可以说了?”
“臣谏言!”
“放肆!”郑武公打断姬足的话。
都是聪明人,一开口,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在姬足开口为武姜求情之前,郑武公还拿不准姬足到底打着什么主意。现在,郑武公已经明白,姬足是在公报私仇,利用手上能动用的一切资源和手段,为安姬报仇。
不顾一切的,
不死不休的……
惩治了动手的下人,连武姜也不准备放过!
果然,
姬足自顾自道:“臣今夜带紧急军情入宫……”
“住口!寡人让你住口!”
郑武公忍无可忍,急急冲了过来,一脚踹了姬足的心窝子。
姬足匍在地上,稳住了身形,声音反而更大声,更坚定。
“……受人胁迫而不得入,宫中恐有间者作乱,或有外戚专权。军情紧急,一国君主竟不能得。若遇敌军奇袭,就是灭国之祸。这样的事,看起来是家事,但桩桩件件,无一不牵扯国祚社稷。臣肺腑之言,多有冒犯,自愿领罪受罚,但有人欺上瞒下,请君上一同处置!”
犀利的言辞好似刀锋,刀刀戳中了郑武公的心窝子,也算斗了个旗鼓相当。
姬足郁闷的想,挨了一脚,脸面而已,小寝中无外人,被一国国君踢一下也不算丢脸。他说的出的话就不同了,郑武公听了进去,必定忌惮外戚专权。夫妻恩爱时,无疑于挖肉抽筋之痛。
诡异的寂静之后……
郑武公居高临下,问:“寡人已经做出了交代,你还想怎样?”
姬足沉默,复又爬起来跪正。
“别给脸不要脸!”
姬足匍地一拜,诚恳道:“如此,请郑公罢免我管县封人的职务,我担不起。我终究是祭国人,又是祭国世子,用着不放心,也容易惹人诟病。此番郑公已经坐稳大司徒之位,于郑国这种三军大国而言,我祭国实在无足轻重。盟约在,人质在,郑公一切尽在掌握,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郑武公气得笑了:“感情你这么多年,任封人职务,不容寡人开口,就尽心尽力为寡人办事,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拿功勋,拿隐秘,拿你那些算计和私下的布置,来威胁寡人的?”
姬足沉默。他是做了不少布置,也确实起了这种心思,但这时候接话,不就真将功劳都抹过了吗?不能够的。
沉默是金呐。
郑武公想,姬足不是一个动不动就鱼死网破的人。到这时候,还这么坦然,还这么胸有成竹。明明都摸清了他的心思,还有恃无恐,不慌不乱。他更肯定,关于晋国,是十分重要的军情。否则,他大怒之后,姬足要以什么理由来抚平他的怒气呢?
国家大义当下,郑武公再不满,也只能忍气吞声。
“你在怨寡人。”
“外臣不敢。”
“呵,外臣。”郑武公冷哼道,“你不是不敢,你都要拿寡人的小童问罪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臣不敢。”
姬足的称呼简直变化万千,一会儿臣,一会儿外臣。
“你这脸翻得也太快!”
“君上英明。”姬足厚着脸皮,不以为然。
郑武公忍气道:“行了,一会儿交你去办。要证据确凿,确有其事,若被寡人知道你以权谋私。可,别怨寡人翻脸无情。”郑武公还是留了余手,是一会儿,不是现在。说不好,一会儿就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
“诺。”
“你左右摇摆,寡人怜令妹受罪,暂且原谅你。然!”郑武公声调一高,“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你今日假传军令,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还是要受罚的。”
“风扬听闻晋候病重,已启程前往晋国,以备不测。”
郑武公拧着眉头,倾身往前,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晋候病重。”姬足重复。
“仇兄?”郑武公刹那面无人色,接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这才不过六十,他身子一向康健……”
此时的郑武公,显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前所未有。这一刻,没有算计,完全流露出兄弟间的情意,姬足只在郑武公偶尔对公子吕的纵容上,看到过一两次。
“君上。”姬足轻唤。
“说。”
姬足看向郑武公,一字一句道:“溱洧之地,无几处天险,郑国能稳得封地,晋国的支持必不可少。新君继位,不知道还会不会奉行前政,请君上,务必早做打算。”
“寡人都不得消息,你从何而来?”
姬足实则不知晋文侯是不是真的病重了,但姬足知道,晋文侯今年会病死,这就够了。
“叔扬是晋国人。”姬足信口开河。
所以,晋国人要得知晋国的事,自然比郑国容易。
郑武公头痛道:“下去吧,容寡人想想。”
“舍妹恐不再适合留在宫中,请君上恩准。”
姬足趁机提出要求,郑武公心烦意乱,挥挥手,算是默许。
终于将妹妹带回身边,处置了武姜的亲随,接下来,要将武姜在宫中的一切人手都拔除干净,否则怎么能消姬足心头之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给武姜留下后手对付自己,不是姬足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