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宫的旨意层层传下,黑影幢幢的宫殿中,窹生的住处还灯火辉煌,十分显眼。
密纳不识字,郑武公让他贴身侍奉笔墨,格外放心。加之密纳是个人精,最擅保全自身,十分识趣。久而久之,就成了郑武公心腹,从一届大字不识的新密城庶民,熬到宫伯权位。
密纳进殿,看见窹生脸上的伤痕有些诧异,寒暄道:“公子要珍重自身呐,您是君上嫡子,君上见了会忧心的。”
窹生悄悄松了口气,还以为是母亲派来的人。
“宫伯有什么事?”
“奉君上旨意,例行公事而已,小人进去看看就走。”
密纳显然是来搜宫的,窹生想,姬足很可能已经见到父亲了。如此,安姬受伤的事根本瞒不住,他干脆让了一步。
安姬像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般,僵在床上,嘴唇还未恢复血色。
密纳大惊:“这,这,怎的……怎的在公子寝宫!”
“宫伯,不是追究这事的时候。情形你也看到了,再不着医师来看,到时候……”到时候小公主死在宫中,麻烦就大了。
“对对,公子所言极是。快,让医师来!”密纳知晓事情严重,不敢独自回话,求道,“公子,请随小人走一趟,君上还等着回话呢。”
窹生临行前,祝聃还不忘提醒:“公子,是哪个鳖孙儿下的狠手,你回来给我说一声。我就不去了,这里不能缺人,我不放心。”
密纳尴尬的轻咳一声,窹生伸手示意,率先迈了出去。
火盆燃得旺,祝聃擦着额头的细汗,嘀咕道:“怎的世子什么都知道呢?说有人来搜宫,还真就有人。哼,诳我来打人,结果能揍的,一个没出现。”
快步去往小寝的窹生不知道,他刚躲过一场厮杀。
如果姬足没有顺利见到郑武公,而是被武姜拿下,来搜宫的人,就会是武姜的。如果搜宫的人不对,祝聃按照姬足的吩咐,便要杀了搜宫的侍卫,然后紧闭殿门,挟持窹生。这样,事情闹大了,一定会传到郑武公的耳朵里。
郑武公,是宫中唯一能压制武姜的人。姬足打好了主意,就算他自己因此而丧命,只要祝聃按照他的吩咐行事,安姬和祝聃,都能活命。
看见父亲,窹生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下来。父亲不会冤枉他,父亲会懂他。
小寝中,涉事的人跪了一地。
窹生行了礼,低着头告罪:“君上,臣有罪,未经通禀,擅自带公主回寝宫,扰了君上清净。”
窹生绝口不提出宫、闯宫的经过,也不提安姬的现状。郑武公十分满意,心道,儿子还算是个长了头脑的。
窹生未起,拜道:“请君上责罚,请祭国世子责罚。”
郑武公越发对窹生满意:“起来回话。”
姬足得知安姬得救,便不急了,有宫里最好的医师在,只剩听天由命。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他要让欺负他妹妹的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窹生一直低着头,郑武公有些奇怪,无声询问密纳。密纳递了眼色,郑武公没看懂,赶紧在背后给自己手下的内竖们挥手,示意退下。国君要处理家事,岂是闲杂人等能随意听的。若不是郑武公还没准,他都想赶紧滚出殿外。至于武姜手下的,就不是他能做主的了。
眼见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郑武公歪着头打量,窹生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嗯?吾儿,好端端的,缩着作甚?冷么?”
“儿子不冷。”
“过来。”
在郑武公心中,窹生乖巧,实在是想不到窹生会遭毒打。乍看得窹生脸上两道狰狞的血痕,实在震惊,扭头向武姜询问。
“你就是这般做人母亲的?”
“君上,他疏忽兄弟情分,小君罚他,理所应当。”
郑武公眯着眼问:“所以就照着脸打?”
武姜没出声,眼神倔强。
郑武公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想,脸上都有伤,身上定然也好不了。想到就做,骤然捞了窹生的袖摆,只见窹生细细的胳膊上,青红纵横,全是藤条责打的印子。
郑武公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道:“他是你肚里掉下来的肉,不是水冲来的吧?”
“子不教,母之过。妾承认,约束时,是有些过了。”
郑武公喘息不定,深吸好几口气,才算压了下怒火,憋了半响,才道:“痛吗?”
“儿子不痛。”
“段儿也挨打了?”
窹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求助武姜。武姜这就觉得,窹生要对公子段不利,故意将罪过往公子段身上引,看窹生的眼神毒辣起来,竟露了杀气。
这些举动,都看在郑武公眼里。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公子段那品性,完全是被武姜宠出来的。好好的儿子,被武姜养废了。原本长好的,却被武姜硬要折了。简直是非不分!
郑武公骤然想起姬足那番话来:
家国一体,焉知家事不是国事?
郑国后继无人,灭国就在顷刻之间,可不就是自己今日百般纵容的错?
想到这里,郑武公气得掀了桌案,怒气一发不可收拾。
“你就是这般教寡人儿子的!”
郑武公指着武姜的鼻子骂道:“窹生哪里不好了?你要对他下此狠手!都是儿子,都是你生下来的,怎的,你连自己的血脉都不认了?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竟连只畜生都不如!”
“君上就算责罚,我也不后悔打了他。这种恶毒的孩子,丝毫不念兄弟情分,连同外人要祸害亲弟性命……”
“住口!”
郑武公打断武姜的话。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寡人看你是疯了!”
窹生是嫡子,是将来最有可能承袭的世子,郑国未来的国君。如果弑亲的名头传出去,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来惹人诟病。这恶毒的罪名,哪是一个母亲给儿子随意安置的,仇人也不过如此。
时机成熟,
姬足淡淡道:“君上喜怒,君夫人爱子之心,实乃人之常情。”
这一出声,郑武公才记起还有个外人。多少年了,他从未如此失态。
窹生听姬足开口就知不妙,下意识去牵姬足的衣袖,求姬足不要追究母亲的责任。姬足缩了一下,到底没有抽回。武姜认定了姬足居心叵测,挑拨窹生和公子段的兄弟之情。这样的互动,更刺痛了武姜的眼,恨不得当下将两人生吞活剥了。
姬足对郑武公拱手道:“君上家事,臣本不该置喙。但关乎国体,臣不得不说。如果责罚君夫人,恐于社稷不稳,民心难安,不如从轻处置。僭越之言,请君上责罚。”
再纠结对错,毫无意义。姬足从进门到现在,又才称臣,诚恳的要将事情揭过,郑武公乐见其成。
姬足居然会为武姜求情?
窹生幽幽叹了口气,已经明白了姬足的打算。
武姜不屑一顾,气道:“你算什么……”还没说完,便在郑武公的示意下,被密纳捂了嘴,无法出声。
“依爱卿之言,当下如何?”
“君夫人为人处世如此偏激,想必是受奸人挑唆。再者,今日舍妹受罪,命在旦夕。两件事,皆不宜外传。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不会让人看了笑话。早早处置了,才好说正事。”
杀人灭口,儿子的名声才不会被坏。
郑武公心意已决,无视了武姜的挣扎。
“密纳。”
“小人在。”
“小寝诸人动用私刑,枉顾国法,失人伦,灭礼教,赐大辟。亲属者,刖,入圃园为奴!”郑武公看向武姜,“君夫人受了惊吓,身体欠安,需留小寝静养。空缺人手,一概从大寝添置。其余安排,暂且不变,以观后效。”末了,见武姜泪眼汪汪,又才补了一句,“怠慢者,同罪。”
武姜颓然坐到地上,知道大势已去。郑武公不但软禁了她,还杀了她的左右。从大寝调来的人手,都是郑武公耳目,今后做事说话,再不可能那么顺心了。
她恶狠狠的瞪向窹生,又扫向姬足……
好恶毒的打算,姬足竟要将她身边的人都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