窹生吓出一身冷汗来,当下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和破碎的亲情了,只想着怎么将安姬救出来。
此时,姬足正和祝聃说话,不知安姬被关进了柴房。
祝聃今年十六,已是个小大人模样,玉冠束发,浓眉大眼,一看就是英武之辈。
有姬足在,祝氏居然一直容忍祝聃逗留在新郑,连个人手也没派来,当真放心得很。他肉吃得多,力气蹭蹭往上涨,从小能举两鼎,现下能举四鼎,隐隐还有往上突破的趋势。但智商嘛,却没涨多少。
参拜文曲星,祝聃也是去了的,只是和寻常贵族子弟一般,坐得很后面。见公子段闯祸,姬足没受牵连,也没冲上前相护,回来了才开口询问。
祝聃蹲在姬足身边,好奇道:“世子,今天那小祸害又找你麻烦啦?”
“恩。”
“那鼻涕虫呢?”
“恩。”
祝聃摸着下巴,思索道:“怎么两只祸害凑到一起了?”
姬足呡了口茶,意味不明道:“既然是祸害,迟早也是一起的。”
祝聃琢磨着:“世子,我好久没出手了,不得劲。每次你都让我忍,我都忍出毛病来了。上次,那公子段撞了你,明明是自己没长眼睛,回头还去告状说你不对。武姜也是个偏心的,非要你道歉,简直是非不分。”
“习惯就好。”
祝聃苦恼道:“世子,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你可不这样的,谁敢欺负你,你准扒了他的皮。怎的这几年,畏畏缩缩的,我都替你憋屈!还有上上次,咱们四个好好的投壶,那公子段非要过来凑热闹,一个小屁孩,不守规矩不说,还非要你许诺他可以随时来府邸玩。这到底是为啥啊!”
姬足好笑:“就算我答应了,他不也没空来么。”
“是,我知道你神通广大,让他没机会来咱们这儿捣乱,可是明明赢了,还要认输,憋屈啊!”祝聃凑了脑袋上前,歪着头看姬足,“世子,你不憋屈?”
“输赢不在表面,何必计较。”
“你们个个都怪得很。窹生也是,都是一个娘肚里爬出来的,怎么他说话就不管用,窝囊!”祝聃念叨着,“上上上次,为了争座位,那公子段非要挨着窹生。他想挨亲哥也罢,凭什么要你让位呢。你是一国世子,还坐在他两个下手,成何体统。”
姬足言简意赅,安慰道:“一个座位而已。”
祝聃还在生气:“真真好烦啊!那公孙阏也不是个省心的,经常凑着起哄,最见不得世子你好。我觉得,这两烦人精就应该拍死一只,免得一起嗡嗡的,搅得人烦。”
“有道理。”
“那世子将进宫的令牌给我,我马上去打到他们服。”
姬足想了想:“找子都吧。”
“为什么?上卿府人太多了吧,我打不过。”祝聃眼珠一转,“那我带上叔扬?”
“叔扬忙着。”
“怎么又跑了?这家伙不靠谱!说好护着世子你呢!”
“回晋国了,有事。”
“好吧。”祝聃打着盘腿往后一仰,以手枕头,郁闷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世子了。以前你还和我逗乐子,现在说话神仙似的,拐好几个弯,我都听不懂。”
姬足被祝聃逗得一笑,狭长的眼一眯,眼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幅度来:“你力气大,就是帮我了。”
“真的?”
“恩。”
祝聃释怀:“我还以为你嫌弃我了呢。当年说好了的啊,你要养我吃肉,一辈子的。”
姬足莫名想起后世祝聃闯的大祸,又感于今时今日自己的处境,眼皮直跳,只应:“好。”
天色擦黑,
府外突然喧哗起来,遂暗卫来报,说窹生在外求见。
姬足心中惴惴不安,六年来,窹生知道他不愿亲近,平日不会登门叨扰。现在夜晚来访,定是出事了。
姬足放下手中竹简,收拾衣裳出了门,还没站稳,就见窹生披着黑色斗篷从门洞冲了进来。奔跑的风,将他的帽子掀开,脸上的两道血痕还翻着皮,在幽暗未明的灯光下,看得见鲜红的肉。
“世子,我对不住你!”
窹生跑得太急,临到姬足身前,脚下一软,跌到地上。
“救救安姬!”
姬足捉住窹生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怎么回事?”
窹生苦道:“我见不着君父,公主挨了打,现下正关在柴房……”
“来人!进宫!”
姬足骤然松手,招呼人手吩咐了几句,头也不回的往外冲。
窹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冲了上去将姬足拖住,急道:“不能!你不能!带兵入宫,视同谋反!我带你去,你跟着我!”
姬足顿住,显然将话听了进去,却没回头,“去,叫祝聃起来。”说完,才回头问,“姜氏?”
子不言母过,窹生低下头,内心交战着。心想,母亲从来没他不顺眼;一面又否认,母亲只是照顾弟弟,才对他少了关怀。他在来时已经想得很清楚,让姬足救人,就是戳破了母子情分,母亲必定因为他通风报信而大怒,更看不惯他。
同时,他也清楚,安姬要是因为关柴房出了岔子,以姬足的性格,必定在郑国掀起腥风血雨。到时候,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还不知道惹出多少祸事。
他先去找过父亲,父亲被母亲请走了。小寝外老远就有人把守,他也试着冲进去过,试着嚷嚷过,都被堵了回去,最后还被软禁回寝宫,派了人看守。他知道,母亲是铁了心要为弟弟出气,安姬在劫难逃。
天色渐晚,安姬已经在柴房关了好几个时辰,缺衣少食。他实在不敢再等下去,这才赶在宫门关闭前,巴巴的溜出宫找姬足救人。心想,只要安姬没死,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窹生思绪万千时,姬足正打量着他脸上的伤,见他神色一变再变,问:“一起挨的?”
窹生顿时想起母亲那些戳心窝子的话,突然就掉下泪来。
“我承诺过,你妹妹,也是我妹妹。是我对不住你,没护好她。”
这伤,显然是窹生为保护安姬挨的。以武姜护犊子的性格,不会轻易对自己儿子下手,只会迁怒旁人。
姬足道:“我从不迁怒无辜。”
窹生更觉得委屈,外人尚且知他,最亲近的人却视他如猛虎。和他亲近的弟弟,更是个不分好歹的。
府邸里已经忙碌开来,自有人唤起女巫做准备,歇下的暗卫也全都起了身。全府上下进入戒备状态,刀剑矛戈和马匹都已备好。只等救出安姬,便驾车闯关离去。
祝聃穿了皮弁走来,将斗篷递给姬足,问:“世子,这么晚了要进宫?”
窹生立即将斗篷往头上一盖,掩住自己的伤口。
“走起!”
幽暗不明的车厢中,祝聃没发现窹生的伤,只觉得气氛诡异。
祝聃不明所以道:“进宫做甚?”
“打人。”
“打人?”祝聃摩拳擦掌,“这个我擅长啊!打哪个?轻还是重?”
姬足没答话。
祝聃又问窹生:“公子,你是想让我们进宫帮你出气吧?谁欺负了你?原繁那小子吗?”
窹生一口老血哽在胸口,更加郁闷。
柴房里,
安姬缩在柴禾堆里,只觉得头脑昏沉,手脚已经僵了,动动手指都十分困难。寺人下手狠毒,虽说有窹生挡着,手臂为了护着头,也挨了不少。再加上先几下受的罪,和尾椎的磕碰,几乎遍体鳞伤。
她埋在膝盖里,双臂紧抱,回想着六年来的点点滴滴。
成日与武姜相处,打诨逗趣,自以为已经得了武姜的喜欢,今日才会冲出去为姬足求情。没想到,武姜丝毫情义不念,责打她也毫不留手。
她自嘲笑笑,公族薄情,是她早该体会到的事。偏偏她仗着自己的小聪明,不肯听哥哥的话,执意待在宫中,以为可以帮哥哥解忧。结果呢,哥哥为了她滞留新郑六年,还对郑武公称了臣。
以前,她还不醒悟,现在回想起武姜每次护着公子段的姿态,实则早有预兆。在武姜眼里,只有公子段,连另一个儿子窹生也不管不顾,又怎么会在意她的生死。
一切只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是她自大。
昏过去之前,安姬紧闭的双眼滑下一滴泪来。
“阿哥,对不起,安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