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段不甘心道:“君父!是他!他身为管县封人逾越职权,手都伸到虎牢了!他是奸臣!君父不要被他蒙蔽了!”
酒爵,是国君和王才能使用的酒器,此时,更象征着世袭的爵位。
自酢礼,作为最重要的礼器之一的酒爵翻了,在太祝等神职人员的眼里,是不祥的征兆。一干人等看着公子段,若有所思。
莫非,公子段会引起郑国的君位动荡?
这样一想,没人敢为公子段求情了。
换个人来,在自酢礼上,气得郑武公打翻了酒爵,别说一百鞭,就是活刮了都有可能。毕竟牵扯到国祚,对公子段的这个惩罚,已算轻饶了。
窹生明白,这事不给群臣一个交代不行,君父用责罚堵住众人悠悠之口,比公子段受朝臣非议更好。这么一想,就跪得更真诚了,也不理公子段几次向他求助的眼神。
虎士快步走上前来,捉起公子段的胳膊。
公子段挣脱道:“君父!你不能不讲道理!你看,我的避膝都被他泼湿了,他骂我妖言惑众,还泼我的酒!这酒里有明水,是神赐下的。他才是不遵比干公的那个!”
在神的面前,直呼神的名字……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郑武公喝道:“拖下去!”
“父亲,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
“还敢诡辩!再加!再加百鞭!”
眼看公子段要挨打。
“慢!”
子都整了整衣摆,慢悠悠跪到郑武公面前,不理公子吕使眼色制止,执意道:“君上,表弟年幼,一百鞭太重了。”
子都洋洋得意,这次后,公子段势必记得他的好。郑武公早在公子段喊出姬足插手虎牢政事,便知道是子都在背后撺掇。此时,再听子都出来求情,更是恼恨,顾忌着公子吕的脸面不好发火。
“都宗人,高氏。”郑武公点了名。
公子吕身躯重重一抖,强作镇定。高氏是他的下属,也是子都的开蒙导师。郑武公点名高氏,明显是对子都的作为不满意了。
郑武公问:“高氏,是天齐至尊齐文公(姜子牙)后人。你来说说,朕打翻酒爵,是何征兆?”
大祸临头,高氏张了张嘴,不敢啃声。
“说吧,至尊的铁棺都在宗周明堂上挂着。天朝事宜,至尊都听得说得,你有什么不敢说的。再说了,‘文曲星’是至尊封的,你来解释,再合适不过了。”
高氏有口难言,他不能说实话,打翻酒爵,是来日君位变更的象征。没有一个国君能忍受自己的国祚不长。
高氏低着头,瞄了一眼子都,胆战心惊道:“在宗庙前失仪,是对神和先君先考不敬。”
郑武公追问:“对神不敬,神会怪罪,是吧?”
“……是。”
“文曲星是天权伐星,管文墨、官场和功名,又是武王亲封的国神,掌管国运,是吧?”
高氏不敢答。
郑武公笑:“那就是说,郑国国运……”
这话哪能说完,说完了,在场所有人都要受罚。
群臣伏地叩首:“君上息怒啊!”
“怎么?说不得?还是寡人解得不对?”
解得是对,却万万说不得的!
公子段已经吓得傻了,被窹生一拉,扑在地上。
子都预感不妙,侧头往公子吕看去。公子吕匍匐在地上,老实得很,哪里管他。他本想救下公子段,卖个人情,没想到自己出面也不管用,还惹出祸事来。慌乱之下,只好倾了头,往后方找尹铮求助。
郑武公高高在上,众人纹丝不动,唯有子都一人在动,格外明显。
郑武公长叹一声:“哎,朕倒忘了,还有一人也能解。尹铮,尔祖上,世袭天朝太史寮官职。你来说说,此象何解?”
被点名的尹铮一阵懵圈,不知道这事怎么就落在了自己头上。这时,郑武公正在发脾气,他也不敢站起来,便手脚并用爬到中央回话。
“回君上的话,是,是……”
“是什么?”
尹铮迫于压力,硬着头皮答:“是吉兆!”
众人悄悄松了口气,又将心悬了起来。吉兆解得不好,就是欺君之罪,信口开河,惩罚翻倍啊!
郑武公双眼一眯,问:“是何吉兆?”
尹铮绞尽脑汁,底气不足:“三力为‘劦’,力不辍也。力多,源源不断,是三位公子同力……嗯,同心协力之意。”
“继续。”
“这……”尹铮突然心灵福至,道,“破木为‘析’,三力为‘劦’。东方神析,和风神劦,正印今日之相。东方,物之所生。所以,夫作事者必於东南。故禹兴於西羌,汤起於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灵光一闪,再道“呃,我郑国在成周东南,是以,大兴之兆啊!”
破木有些牵强,不过确实打翻了木质小几。
姬足暗叹,这尹铮也是个人才,死的硬被掰成了活的。这说法,和秦公在陈仓得宝物,神光从东南而来,是一个道理。
古人就信这一套。
郑武公得了这解释,公子段只要不再啃声,就不用受罚了。
窹生也明白这道理,赶紧扯了公子段的衣袖,摇了摇头,示意不能再开口。公子段有些不服气,到底没再跳起来。
“解得好!”郑武公将台下诸人的小动作看在眼中,话锋一转,阴冷道,“都宗人高氏!”
高氏惊恐抬起头来。
“高氏,名不符实,不堪重任。令尔侍奉神前学法,以平神怒,谢恩吧。”
侍奉神,多大的脸面?
管宗庙有专门的官员,认为侍奉神就是在宗庙任职,简直大错特错。
这不过赐死的委婉说法而已。整个过程极其漫长,还不能喊痛,否则便是对神不敬,是灭族之祸。这种说起来的体面,没几个人能享受得了。但神论之下,又确实是大体面,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高氏面如死灰,无力的趴在地上,四拜大礼谢恩。他就这么呆呆的扑在地上,一动不动,努力将泪水咽回肚里。他明白,郑武公杀他,是在表示对子都的不满。子都是上卿公子吕的儿子,自然不能杀,只能惩罚他这个开蒙先生教导无方了。他恨,恨当日没对子都严格约束,为自己招来了祸事。
血祭,祭祀社稷、五祀、五岳,自古有之。大都用牲畜,也不是没用人的时候。卣尊、宝镇和宝器,很快被搬了上来,行刑就要开始。
郑武公又道:“凡国都祭祀,皆由都宗人主持,如今高氏要去侍奉神祗,那……”郑武公环视一圈,决定,“尹铮,接任吧。”
尹铮一个哆嗦,呆滞原地。
子都欣喜若狂,觉得自己的门下得了重用。公子吕却打了个寒颤,抖得更凶。
“尹氏!”郑武公催促。
尹铮牙齿都打着颤,答:“谢君上隆恩。”
他哪里不明白,郑武公这是杀鸡儆猴。让他接任都宗人行刑,是要让他警醒,不可教坏子都,不可妄语,或许,还有不可背叛的意思。他腿上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忘不了六年前那全抽在他腿上的二百五十鞭,伤重不治,让他变成了坡脚。
尹铮一瘸一拐去血祭。
按说,血祭前,被祭者要喝下一种明水兑过的药草,来减轻痛苦,但高氏没有。高氏在尹铮的刀下颤抖着,压抑而绝望的音调,时不时溢了出来。一双泛着凶光的眼神死死瞪着他,只看一眼,便在他脑海中刻下了烙印,挥之不去。
尹铮想,他终此一生,恐怕都会在美梦中惊醒,记得今日的场景。这场景,会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不能对郑国做出任何背叛的举动。
这,或许才是郑武公的目的。